当代散文|缅怀老师(1)

文/王树文

当代散文|缅怀老师(1)

几天前,当我携了包裹,正从农村老家往城里赶,与一位老乡邂逅了。几句寒暄之后,他忽然忧戚地说:“王树廷老了……”

“怎么?老了?不久前还见过他……”一股哀伤顿时袭击了我。震惊、伤痛,心中空落落的。

王树廷是我小学时候的老师。先前只是得知他罹患了腮腺炎的,我也在春节后去探望过他。当时的他,已经瘦得厉害,眼窝深陷,不过神情还好,不想竟这么快就撒手人寰了。

我放弃了初衷,匆匆地折返回去。

我骑上车,带上赴人情的纸。

哀乐低回,悲声连绵、悠长。灵车载着老师的躯体缓缓挪动。一身缟素的亲人们,跟在车的后面,涕泪交流。一方方黄纸片儿在空中盘旋飞舞,然后无声地落地,落到草垛边,落到拐角旮旯里……

早先,还是从母亲那里知悉老师的病情的。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正戴了一副防风的墨镜在院子里晒太阳。见了我,赶紧起身,让我进屋坐下,一叙别后情景。这时我惊奇地发现,老师腰身已经有些伛偻,全然没有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老师的家还是那几十年前简陋的农家小屋。房间很促狭,内中陈设也单调。沙发是原始的木头制的,外层蒙了一层布片而已,让人一坐下去便有一种塌陷的感觉。茶几是五合板的,经了岁月之后表皮已经剥离脱落,露出里面的木渣子了。

老师说:“我去年刚刚退休就感到了不适,去医院检查原来患上了腮腺炎,去多家医院诊治了,怎么就是不见好?”

老师语调低缓,说话很吃力,眼眸里一种痛苦和无助流露了出来。

我很有些怆然。

我告诉老师一个国内著名老中医的电话,兴许中医能对他有所帮助。老师很感动:“等我好了,一定请你喝酒。”

“好啊,老师,等你好了,咱们一定开怀畅饮。”

“哈哈哈……”老师笑了。他的妻子——我的嫂子,也笑了。他的女儿,也笑了。

笑声犹在,哭声却来。痛苦难抑的嫂子在众人的搀扶下进了屋。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初识老师,是在几十年前。那时,我们一群孩童在河滩里玩,忽见一人身背步枪闪过。他身材挺拔,英俊潇洒,健步如飞。我不知他姓什么,叫什么,但我知道他是民兵,是保卫村庄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些敬意,对他也就有了一种好印象。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正在教室里喧哗。这时,一个身影冲上讲台。咦,这不就是那民兵吗?他到这里做什么?难道,不当民兵了,当老师了?

其后便是老师的开场白,从那急速的语气里,我们了解到,他是个急性子的人,是个做事干脆利落的人。

老师教我们语文。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我们倾慕不已。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又让我们深深折服。我们学习,我们模仿。学习着,模仿着,几年之后,我们竟然都学会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老师也勤勉严谨,关心着我们的学习。当时,我身体很羸弱,曾经因为感冒而耽误了学习,老师就叫我到办公室里,翻开语文课本,指着我的作业,说:“你看,你把字音标错了,‘琢’这个字,表示‘雕刻玉石’的意思,是将玉石雕刻成器物。比如‘精雕细琢’、‘琢磨’等词汇。而‘啄’呢,是指鸟类用嘴叩击并夹住东西,有‘啄木鸟’、‘啄食’等词汇,你把‘王’字旁,写成‘口’字,字义就全变了。‘精雕细琢’吗,雕刻的是玉器,肯定与‘玉’字有关,偏旁肯定是‘王’字啦。”“啊,原来如此……”从那以后,我开始用心学习语文了。

老师爱笑。上下学的路上,我经常碰见他,打招呼,他就笑。我高兴地回家跟母亲说,母亲笑笑:“他在笑你哩。”“不会吧,我没做错事,他怎么会笑我呢?”经过我后来的观察得知,老师对谁都是爱笑的,我只是自做多情罢了。

老师家在本村,当时也已经结婚。家中只有三口人——母亲、妻子和他。他的母亲,我称呼她大娘,年龄已高,身子骨单薄,重活是没法做了,家中的十多亩地的重担便悉数落在他的妻子身上了。偶尔,老师也搭把手,工作之余帮帮家里。我们也有幸能帮帮老师。

大约在上三年级的时候吧,那正是一个秋天的周末。老师挑选了我们几个学习好的同学,帮他去很远的北洼里捡拾地瓜干。我们感到很荣幸,兴奋得了不得。

活儿干完后,来到老师的家,早有我那勤快又利索的大娘端了葱油饼上来招待我们。葱油饼黄中透亮,一层一层的,无一点焦糊的痕迹。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个同学,欢呼雀跃着,嬉戏着。一边投掷石块儿打麻雀,一边又追逐谁家的鹅群,受惊的鹅群便从崖头上腾空飞起了。

而我们脑海里却总是忘不掉那顿黄澄澄的油饼。

母亲说:“你们老师家里也不宽裕,没多少白面,平素也是吃蜀黍煎饼玉米煎饼什么的,可你们这一去,活儿没干多少,还折腾你大娘烙油饼,你老师也真是,唉。”

多少年后,以至于现在,我还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年那顿葱油饼,记得同学们那狼吞虎咽的情景,记得大娘和老师竟相往我们手里塞饼的情景。

这情景,是我们已经深深地铭刻进心里的影像了。

而今,大娘早已远去,老师又溘然长别,家不再完整。两个孩子也已成家在外。剩有嫂子一人陪伴着局促的院落、简陋的瓦屋。

老师长别离,老师长已矣。从今往后,还有谁能够修葺一下那被雨水毁坏了的泥墙,还有谁能够爬上屋顶,疏通开那堵塞了的烟囱,还有谁能够在春花秋月里陪伴家人,静享子孙绕膝的天伦。

老师走了,静静地走了,留给家人无尽的痛。也让很多关心他的人,长久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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