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月光冷冷地洒在我的脚下。
我呆呆地站在一个远离母亲的十字路口,用一颗哀痛愧疚的心为母亲送行。
母亲谢世的电文就攥在我的手里。在读到电文之后的一整天里,我的眼睛里竟没有泪,我只觉得四肢绵软得不属于自己。
就在前不久,我回家看望母亲,我准备好了热水,想给母亲洗洗脚。此时的母亲气力已经很弱了,但她执意自己洗,不愿麻烦别人,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愿麻烦。
贫穷的童年,落后的社会没有为一个旧时代的农家妇女提供任何识字的机会,连自己名字都不识的父母亲决计要让自己的儿女把书读好。我和三个哥哥出生时,小枕头下塞的唯一东西是书,读书,是父母亲对我们的第一个期盼。大哥,是以高小毕业生的身份参军南下去解放全中国的。那是二十世纪40年代,大哥无疑成了解放军队伍里的秀才。二哥拿着速成师范的证书,还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他去一个偏远的山区给孩子们教书去了,那是二十世纪50代初。三哥初中毕业后,那是二十世纪60年代,他看到父母不再年轻,就主动告别校园,承担起了家庭顶梁柱的责任。
我属于那种单向思维的人,我上学读书时,读书,就一门心思地读书,别无他顾。
“小四儿,帮着我干点活儿吧,”母亲喜欢叫她唯一的女儿小四儿。
“我还要看书哪。”看书,是我小时候的唯一爱好,也是我逃脱一切劳动的最有效的理由。于是,母亲便承负起了一切。在母亲的心目中,我看书,温习功课,绝对是我们家中的头等大事。作为一个农家女儿应该承担的我都没有承担过,一切都有母亲替我做了。
“小四儿,你看这个对你有用不?”母亲拿着一张带字的纸问我。凡是掉到地上带字的纸,母亲都会小心为我保存着,因为她担心那是我不小心弄丢的有用的东西。只有我说没用了,她才放心地丢弃。
小时候的我对母亲的所作毫无感觉,当自己做了母亲,才真正感悟到了母亲的无私和伟大。
那是一个凌晨,也是有着惨淡的月光。沿着荒僻的乡间小路,母亲送我到村外的一条小河旁。我在二十里外的一所初级中学读书,那时,我们是带饭上学。因为夏季食物不好保存,学生们只好在周三下午下课后回家拿下半周的干粮。那是一个贫困的年代,和我结伴同行的女孩儿都退学了。我是不会退学的,对上学读书,我好像有着天生的执着的爱。母亲默默地为我打点干粮,就像当年送16岁的大儿子上前线一样,送我趟过了村前那条泛着银光的小河。在河的那岸,我竟没有多望一眼月光下孤零零的母亲,就晃动着背上的饭包开路了。那年我13岁。13岁的我不懂事,只知道急着去赶二十里外课堂上的早自习。其实,没有老师强迫我必须赶到学校上早自习,但我必须这样做,我认定这是我做学生的本分。
那场景,持续重现在我读初中的三年时光里。那一刻,母亲一定难过了,一定担心了。但我无所顾忌地只管往前走,没有担心母亲,没有担心自己。一颗稚嫩的心不知道什么叫担心,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不,我只知道担心赶不上早自习,我只知道担心我这个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有没有负起应负的责任。
我还知道,在上学读书那些年,我给予母亲的除了让她骄傲的学习成绩外,就只有任性,只有偷懒,只有对母亲不公平的埋怨。
那时,二嫂三嫂娶进家,和母亲同住,时间长了,免不了有铲子碰着锅沿的时候。每碰到这种事,我都不会站到母亲这一边,只知道不分青红皂白地埋怨母亲。当时我小脑瓜考虑的是,人家嫂子嫁到我们家,我就得对人家客气点,自己的母亲无所谓。我成了嫂子心目中的好小姑,但我不是母亲面前的乖女儿。
在诸城一中读高中时,我每月回家一次。母亲都是尽她最大努力为我准备好吃的。二十世纪60年代,是贫困的年代,母亲为了让我不缺少营养,费了多少心思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在返校后,发现装咸菜的玻璃瓶里埋着肉,包里藏着炒花生米。就是那些花生米,帮我度过了一次次饥饿的时刻。
高中毕业后,我回乡接受再教育。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我入高等学府深造的梦想已经变得比梦还要虚无渺茫。执着的我把一切可以脱离农村的机会都放弃了,我在用拼命积蓄着上大学的资本。繁重的劳动之余,我没有放弃看书,我坚持写日记。在驻村干部的支持下,我还和一位下乡知青合作为村里办了一份油印小报,我集策划、采编、发行于一身,那位知青负责版面设计、刻钢板、油印。这为我提供了更多的学习和练笔的机会。理解女儿的母亲则把大哥寄给她的钱除了家用,其余悄悄一分一角地为我积攒着。我就是带着母亲积攒的80元钱走进了山东大学校园的大门。那个年代,80元钱,已经是一笔数目不少的钱了。
在大学校园里,我不乱花一分钱,母亲给我的钱我大部分没有花,因为那时我们的生活费由国家提供。但那些钱却被我一个女同学也是我的老乡一次又一次地借走了。临近毕业时,我一分钱都没有了。碍于面子,我不好意思向那位同学讨要,那位同学也曾没提过那钱的事。因为毕业时需要费用,没办法,我只好写信向母亲要钱。母亲接到信后,马上托人给我寄了钱。我恨自己,为心痛母亲而恨自己。为了自己的面子,竟不惜让母亲作难。那时我在猜想着,母亲给我寄钱时,嫂子们会是什么脸色?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共青团山东省委《山东青年》杂志社工作。一次回家乡诸城采访,那位同学还坦然地到县招待所找我玩。临走时,说了一句“我还借你那么多钱。”我无语。此后,那同学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至今,想起这事我还心痛,不是心疼那钱,我心疼母亲那时所作的难。
我毕业工作5个月后,第一次回家,把我积攒的钱全部给了母亲,那也不足百元,因为那时我每月工资只有36元。回想这事,我感到那是我心情最爽的时刻。但以后我成家有了孩子,由于收入有限,便再也没有了那令我心爽的时刻。
工作后,我在工作岗位上埋头耕耘,我彻底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母亲,而且几乎是一去不回。有几次回去看望母亲,也是匆匆而归。
“小四儿她有任务。”母亲总是用这话在邻里和亲朋面前为不孝的女儿开脱责任。
就在母亲病重的时候,她还阻止家人给我报信。在母亲的心目中,工作岗位就是课堂,她担心女儿受“落下课”之累。
我有了女儿时,母亲已经是七十一岁的老人了,还来帮我照顾了一段时间的孩子和家。记得在孩子刚出满月时,杂志社有同志调走,人员缺乏,我的产假还没有到期,就自告奋勇地上班补缺去了。当时,我先生也被派到五七干校劳动锻炼,我把孩子和家务都扔给了年事已高的母亲,却没有考虑到母亲累不累。母亲全力支持我俩的决定,她认为,工作就如同我读书一样,是家中顶顶重要的头等大事。
有一段时间,母亲和婆婆同在我这里。我实施了对嫂子们的思维,婆婆不是自己的亲妈,必须得对婆婆多上点心。再说,婆婆家比我家更苦,她供儿子读书更难,我得对婆婆更好点。我对婆婆肯定比对母亲好,母亲感觉到了,对我说:“原来,我还担心你对你婆婆使小性子,现在我放心了。”母亲这是何等的大度!
我怀疑,不是怀疑是确定,那时的我脑子确实进水了,我对别人能好,为什么就不能对母亲好一点儿!?为什么不能多心疼母亲一点儿!?为什么不能对母亲多一点儿耐心!?在嫂子们心目中,我是让她们感到幸运的好小姑。在婆婆那里,我是她的“四个儿媳中最乖的儿媳”,这话是婆婆临终前当着她所有儿子儿媳的面说的。但我深深知道,我却不是我母亲的乖女儿,不是我母亲的孝顺女儿。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母亲。
写到这里,我泣不成声……
“宁让人负我,我也不负人。” “人要将心比心。” 这是母亲生前常对我说的话,也是她做人行事的准则,母亲做到了。
母亲付出了全部心血供养的女儿竟没能在她在世的日子里尽一份孝心,我多想不顾一切地将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赢过来献给母亲,我多想将一颗愧疚的赤诚的女儿心还给母亲,可一切都晚了,我愧疚的心很痛很痛。
我想用母亲遗传给我的善良打动上帝的心,祈求上帝在另一个世界里善待我的母亲。当然,我相信,另一个世界也会真诚地欢迎母亲,因为那里也需要勤劳、善良和坚强。
母亲,女儿想您。女儿祈求上帝保佑您在那个世界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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