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旅行
我还记得就在重逢的那一年,是在夏天,我去了南方——夜晚11点钟,我和A上了火车前往南方。午夜,车厢里拥挤得可怕,这又一次让我感到了信仰的幻灭,尽管我们惬意地躺在卧铺上。黑暗如黑花一般在窗前飞舞。前面车厢里传来优美的音乐,我感到音乐里有一股新生活的热流,这使我觉得自己好象是在新春的梦境中回旋。黎明时分,列车穿过层峦叠嶂,进入一片开阔地带,随后我们就看见长长的站台两旁一幅幅广告招牌。晚上6点到达江州。
第二天早上,我们来到灵秀山风景区。世界虽大,但也很小:在山脚下,我们竟遇到了几个中学同学。我对他们嘻嘻哈哈争购一些纪念品十分反感。为什么我要以一种厌恶的眼光面对这一片美景呢?我对别人欣赏湖光山色的兴致予以嘲笑。我粗鲁地反驳别人的看法,总说这里的风景糟糕透顶,徒有虚名。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搞得令人扫兴,然后一走了之呢?我在山泉池旁看见自己一付奇怪的面孔:噘着的嘴,好象永远与什么人赌气似的。瞧我那个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这个世界上任何奇美的东西也不会使我感到惊讶一般。到自然风景区来原是希望获得某种东西舒散一下心中的愁郁,可是我的心太固执于尘世了,自然的美景不能感动我,我从中也得不到任何快乐,甚至连消遣的味儿也尝不到。
下午,我们乘车从傍山塔到温泉岩。我独自去了一个人迹罕至之处,在那儿,我看见了大自然的绝美风姿。我不欣赏灵秀山的风景乃是这里到处都有人的缘故。我喜欢人力还未开拓的景色,然而我还是很快就离开那一角,因为我感到我的欣喜是孤寂的。
回到温泉宾馆,我在大厅里看见了一位年轻女子,她坐在大厅内的椅子上,侧影如此酷似我从前的恋人。周围静悄悄,我从远处默然偷窥着她,她端庄娴静地站起来离开了大厅,我竞尾随她将近半小时。她在这山脚下的风景地四处转悠,就一个人。我不敢靠近仔细辨认,既害怕不是她而感到失望,又害怕是她而被她认出。我内心充满忧郁,觉得自己象个傻瓜。自从我和初恋情人分手之后,我发现从前能够令我感到些微快乐的事情再也不能使我感到一丝乐趣了,难道正是这种深埋的恨事竟象这山间的浮云笼罩心头,使我无心观赏灵秀山的风景?
继续旅行。凌晨四点多钟,我们在一个小站下车。在这里我们将转乘从上京直达夏城的快车。我们走下小坡道,转弯走进一家还没有开张的酒店。我看见酒店卖的全是海产品,于是一种异域的情调便在我周围弥漫开来……就在此时,我突然又想起五天前火车在拂晓时穿过层峦叠嶂时的壮丽情景。几天来,我的心情一直在不断的变化着。我多希望能够感受到自己是生活在太平盛世啊,如果我有这种感觉,那么我就会把这个世界看成是一个美学现象,如此,人生即鉴赏,我从而就逃开了这尘世的罗网,远离了罪恶。但是世界崩溃了,满眼都是废墟。我看不见美,我不能象波特莱尔那样,竟能在恶中看见美的花容。我只想以自己的意志来支配历史的进程——这是怎样一种狂妄啊!虽然这是不可能的,而我又不愿退而求其次,那我就只好郁闷不快乐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白痴,我只知道自己没有白痴那种无忧的欢快。我的恋人说我生活在云雾中的高台顶端,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而又拼命地盲目乱撞——我记得上大学时读过法国十九世纪那位女才子说过的话: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又拼命行动的人,其悲剧性特别浓。我已感到自己被一种悲剧性的激情支配了。我渴望行动却不能专注在任何行动上,因为我丧失了具体的目标……我不能在任何事情上获得快乐和成果,我总是带着一副愁闷的神情望着人群和街景,我内心的忧虑和焦躁随着人群的稠密和原野的荒凉而愈益强烈。一种无根的飘忽感在旅途中一直攫着我的心。我应该写旅行日记,因为“写”其实就是把人生中最真切的东西固定下来。
重上列车之后,我差一点和几个昌州人发生殴斗。我心情郁闷,完全不在乎,倒很想尝尝南方的铁窗风味;可是A阻止了我,而对手也让步了。以后的旅行中,我们一直很平安。在夏城,我们住在一个相对清静、舒适而又便宜的旅馆里。
路是行人走出来的,如果没有行人,路就不会开辟出来。以前行人稀少,所以道路交通不发达。而今漂泊远游、出差旅行已经普遍,道路交通虽发达但仍壅塞不堪,对此我无限感慨:“人口如此众多,行人如此众多,我们为蝇头小利而奔波钻营,我们的梦想何其可怜、卑微!”然而他们才是真正在活着的人,在逐步改变社会的人,而我呢?无论我走到哪儿,我看到的都是贫穷、落后与废墟,任何东西都是过渡性的复制性的,还有什么东西能唤起我的强烈持久的热情?
的确,我是听凭外在偶然事件的驱使而去旅行的。我参观一些古迹,仅凭视野中的情景而泛泛空想。那些古代的业绩已经湮灭,对后人并无深远的影响,仅仅把他们活动的痕迹留了下来,比如一些古墓、纪念碑什么的:它们还不及展示在眼前的青青芳草,这些芳草绿汪汪一片,直到天际,给人一种神秘苍凉而充满生机的感觉——我从过去那儿得不到启示。
真的,我从旅行中既得不到快乐,更得不到教益,特别是在一个匮乏而没有人文个性的国度里,你无需旅行,因为到处都是大同小异,都是贫穷、落后和废墟。况且一头羊哪怕周游了世界,它见到的无非是草。如果一个人没有一颗敏慧的心,那他跟一头羊又有什么区别?而如果他有一颗敏慧的心,他又何必非要到有形的世界中去旅行不可呢?你不必非要到过南方,才算闯过世界,也不必非要飘洋过海才算见过世面。人生的历程本质上是一种心灵历程,一个人尽管没有周游过世界,甚至一辈子只呆在一个小地方,但很可能他的人生历程是最丰富的,比如德国哲学家康德。
是的,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我们并不需要跑得太远,并不需要向南方,向世界的中心靠拢,而是要向上帝的心脏靠拢。真的,与其说我们渴望居于世界的中心位置,不如说我们渴望生活在上帝的胸怀——而要生活在上帝的胸怀就必须把目光朝向我们头顶的方向,是上方而不是远方,可是上方是一片黑暗——我虽然是当下主流文化的反叛者,但我仍然是一个无神论者……
吃过晚饭,我穿过一个公园。傍晚那公园里开满鲜花的一角只在自己的幻觉中才充满了诗意,而清晨我再次穿过公园时,则对它不屑一顾了。大街上熙熙攘攘,一张张飘忽的面孔上现出迫促的神色。我走在其间,既恼怒又感到深深的羞愧。这奇妙的星球飘荡的应是纯真的声音,可是这些杂乱的城市里却充满了丑陋的建筑和肮脏的人群。怎么会有辽阔而美丽的夏天?
在南方的那几天里,我们在街角处的摊点上品尝小吃,然后又在海上豪华轮船上吃饭。我们已囊中羞涩。可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都能浪迹天涯,我们又何必在乎囊中羞涩呢?在我们这个社会,贫穷是太普遍了,除了极少数的特权阶级以外,我们还看不出明显的贫富之差。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已颇为奢侈与挥霍了。
可是在各个商业区和休闲区的闲逛中,我感到了极度的厌倦和空虚。我以自怜的情调待己,以厌倦的姿态待世。我总是把自己与大众分开,总是抱着超人一等的自我优越感扫视着循规蹈矩的芸芸众生,尽管自己不过是一个空怀一腔梦想的愣小子而已。啊,梦想的心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是多么痛苦啊,而这痛苦好像没有来由。我不在乎吃与喝的,也不在乎玩与乐的,在我眼里,所谓的吃喝玩乐乃是猪圈里的吃喝玩乐,是典型的下贱。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在一家唱片商店里买到一张舒伯特的《小夜曲》,那我就觉得那次旅行一无所获了。
我已远离我的恋人,但只能身离而心不离——我在世界上每一种物质与精神形态中都看见她的倩影。
我在米兰的街道上挥不去她的影子。虽如此我仍然只不过生活在自恋的梦中:我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而从未进入她的内心世界——当然我想理解她,但她的沉默不语似乎是永远的。我离开同伴偷偷跑到一家邮局,发了一封信给我那位在远方的沉默的初恋情人;但随后我就后悔了。有较高文化素养的女人又能怎样呢?她们能积极响应一个男人的理智,或者引导我内心的激情吗?有一些普通女子虽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内心却存在着一种强烈的爱的感情,这种爱的强烈感情是我在我情人身上一直渴望而没有得到的。每当我听到别人叙述他们的恋爱故事时,总有一种凄楚的自怜情调在我心中弥漫。
是的,她不够爱我——也许她认为我、S和A都是花心浪荡子,哪知我们都是感情极为专注的人呢!倘若我们真是花心浪荡子,那么我们也许倒容易被我们各自的恋人所爱了。
唉,我只想要一次真正的狂恋,其他的,我倒真的不在乎!可是我灵魂的佳偶,她在哪儿?她在我记忆的屏幕上出现了,她就是她——她的灵魂和身体都充满了天真无邪的优雅,眼含着甜美和梦幻的神采。哦,哪怕只享有一次,只一次歇斯底里的爱情,我死也心甘,可是没有,全是幻影,空虚中的空虚。
我没有平安,只有焦虑;没有喜乐,只有痛苦——我惶惶无主啊,怎么可能有平安和喜乐!啊,失道的空虚,失道的痛苦。我有过持续一整天的欢欣吗?我曾强烈地吮吸过一次生命的琼浆吗?我这个不知足的人,我这个总把自己的生活搞得百般痛苦的人,就这样躺在一片死灰色的枯燥和烦恼中,看不见生命激烈的火花,流着阴惨惨的冰冷的泪水……我往前奔啊,我盲目地在大地上奔啊,我奔向哪儿?尽管我的心凶猛强壮,它可以冲出身体而飞翔吗?世上没有一座牢狱能够比得上身体。我们一生都处于这样的境地:幸福可望而不可即,困苦永无尽期。快乐,还存在聊以消遣的快乐吗?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也已枯萎,我的心在忧闷的苦思和狂热的焦躁中遭受戕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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