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村子,同周围的几个村子并没什么两样。它们静卧在平原的深处,远远望去,夏日里是一团黑压压的浓绿,冬天时则是一片接天连地的灰黄,平凡得有些不起眼儿。但它们淳朴,安详,充满温暖,是生长炊烟,生长温情,也生长思念和牵挂的地方。
那些从村子里伸出来,去连接三五里地以外另一座村子的一条条细长的土路,是养育和滋润村子的一根根血管。
或匆忙或悠闲的农人走在上面,拉着庄稼的马车、拖拉机走在上面,牛、马、驴、骡走在上面,鸡、狗、猪、鹅也沿着它回到村子里……走在回村子路上的人和车多,村子便热闹起来;走在回村子路上的人和车不多,村子就又寂寞下来。
村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生生不息,任风走云转、人事流变。那些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甭管在外边活得多么精彩、传奇、富有和浪漫,即便做下天大的事,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到村子里来的,有的人即使真的回不来了,他的名字,他的魂儿,还有他的传说、故事,也会在人们对他的念叨之中走上回家的路。
村庄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最后又终老的地方,那里是我们的老家,有我们的父亲、母亲,有我们的兄弟、姐妹,有我们的大伯、大娘、叔叔、婶子以及一起长大的伙伴们,有打麦场、牲口圈,有麦秸垛、大槐树,有门墩儿、水井、老鸹窝,有小羊羔、大黄狗、老母鸡……村子里总会有那么一块地方或者角落,可以安放下我们休憩的身体,更能熨帖和慰藉我们疲惫抑或受伤的心灵。
总记得日暮时村庄的样子。夕阳西下,晚霞满天,那壮观的景象让人喜欢到痴迷、发呆以至于哑口无言。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下晌了,他们相跟着走到地头,松开牲口肩背上的套索,扛上锄头,推上车子,背上筐子,迎着漫天的夕晖,有说有笑地走上回村子的路。
最有趣的是那些牲口们,每天到了这时候就会“慌家”,别看它们不会和人讲话,却都能记得回家的路,它们一边舒服地打着响鼻,一边迈开匆忙的蹄子,嘚嘚嘚,嘚嘚嘚。
它们不再像早上上工时那么散漫、拖沓和磨磨蹭蹭了,欢快的步子在兴奋和急促中显得有些凌乱,拽着在后边赶牲口的人们快要跑了起来才能跟得上,免不了招来几句粗声的斥骂。然而,牲口们的步子却并不会因这几句粗俗而亲切的斥骂而变得忠顺、稳重下来。
回到牲口圈,卸下拉犁拉车的套索,大牲口们开始在空地上打起滚儿来——这大概是它们解乏和蹭痒痒的最好也最舒服的方式吧。
我们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看马和骡子们在地上来回打滚儿。喂牲口的老汉手里牵着缰绳,跟在旁边,任它们在院子里尽情地滚过来滚过去。我们兴致勃勃地围在旁边看着,一边冲着牲口喊:“再滚儿一个!再滚儿一个!”打滚儿的牲口一会儿往左边滚过去,一会儿再往右边滚过来,四蹄儿朝天的样子,非常滑稽好笑。
有的小孩子还嘎声嘎气地喊:“鸡尿尿,流黄水儿,你没见过驴打滚儿。”这是他们一贯喜欢的恶作剧。驴子打滚儿时的动作有些笨拙,左滚滚不过去,右滚也滚不过去,只好在地上胡乱地蹭一通了事,特别逗人。
有的小孩子看到牲口们打滚儿,兴致一来,也就势躺倒在地上滚了起来,沾了一身的土和草屑,招来家里大人的一顿臭骂,在别的孩子们幸灾乐祸的哄笑声中,低着头、红着脸讪讪地走开,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悄悄地躲藏在别人的身后。
打完滚儿的大牲口们,心满意足地从地上站起来,浑身一抖搂,沾在身上和鬃毛上的尘土、草叶儿便抖得干干净净了。
喂牲口的老汉便拿起一把竹枝稀疏的破扫帚,开始给它们一个一个地扫身子、挠痒痒,大牲口们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扫帚扫到哪儿,身上的那一块肌肉就轻微地颤动起来,舒服地甩动着尾巴,上下左右地摆动着脑袋,带动脖子下面的铜铃铛丁丁当当地响个不停。
打完了滚儿,再到大槐树下水井边的石槽子里去饮水,然后牵进圈里去吃早就拌好了的香喷喷的草料。这是劳累一天的牲口们最为幸福、舒坦的时刻了。
鸟儿们回家的路是在天上。太阳快要落山了,它们从村外成群搭伙地飞回到村子里来,夕阳的光辉照亮了它们正展开飞翔的翅膀,美丽的羽毛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子,像锦缎一样闪闪发光。
鸟儿们的家有的在房檐下,有的在树杈上,有的在草垛子里,当它们回到村子里,总要先聚集在树枝上蹦上跳下,好像在开什么交流会,叽叽喳喳地争论、闹腾半天,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才会慢慢地没有了动静。
十九岁那年的秋天,我离开村庄,到城市里去读书。当年我骑着车子离开村庄时,我的心情是欢快的,激动的,心里膨胀着、涌动着太多的对未来的渴望和向往。
我不知道,当年的村庄望着我离去的背影时,是否曾经有过伤心、失望甚至是哭泣?多少年过去了,早已在城里安家的我,并没有背叛生我养我的村庄,我仍常常回到村庄里来。走在回家的那条路上,我的心情是温暖、欣喜和坦然的,正像我当年离开她时一个样。
我的村庄,我永远的故乡。那条回家的路,是从心里出发通往村庄的。每当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上仿佛照耀着春天的阳光,总会升腾起一阵阵的暖意。
作者简介:
樊秀峰,1966年10月出生于河北省石家庄市鹿泉区莲花营村。1989年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河北省作协会员。
出版有“村上的事”系列散文集4部:《村上的事》《在村子里》《平原上的村庄》《走,到村子里去》,2020年出版散文随笔集《三月的雨带来四月的花》。
“村上的事”系列先后入选全国农家书屋重点图书推荐目录;《村上的事》获第十二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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