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冷宫的第三年,确切地说是穿历元年四月,我还没被活活饿死,却莫名其妙生下了一个孩子。
1
夏夜,闷热得不带一丝风。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蛐蛐的鸣叫,我伸手抓住一只飞舞的萤火虫,将它笼在手心。
这是我在冷宫的第三年,也是我穿过来的第四个月,不知道哪朝哪代,亦不知是何年月。
只知道门口那棵杏树结了果,熟果让我饱餐了好几顿,这么算来大约是七月了。
今晨起,我觉得我的肚子隐隐作痛,本以为是小日子,但理智提醒我,这断断续续的落红不像是经血,更像是动了胎气。
我是先帝在位时废掉的美人,品阶低微,一旦进了冷宫就再无翻身之日,满打满算我上一回接触到男人只能是侍寝。
但我这肚子又不是怀了个哪吒,这孩子不明不白。
联想起我刚穿来时,满屋狼藉,额头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原主只怕是遭遇不测后自戕而死。
萤火虫在掌心忽闪,寂静的夜里我仿佛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
我怀疑自己是饿疯了,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如同蝼蚁偷生,怎么还有余力照顾一个孩子?
趁我身体瘦弱不显怀,应该尽快处理掉这个包袱。
2
我住的地方是皇宫西北角一间破败的宫室,堆满了杂物。
摇动井绳,古旧的木桶缓缓下沉,对着清澈的水面,我看着自己参差不齐的头发。
刚穿过来的第三天,我试图逃跑失败,被守卫赏了几个窝心脚,九死一生。
为保全性命,我第二天果断剪掉自己及膝的长发,跟宫人换了一屉炊饼,度过了那个阴雨连绵的春季。
清凉的井水泼在脸上将睡意带去,我缓缓摸向自己的腹部,略硬的一块,并不明显,像是那个孩子不存在一样。
我本以为原主身体瘦弱导致经期不调,还庆幸自己省下不少麻烦,毕竟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弄来棉布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却不想还有比这更大的难关在等着我。
提着半桶水,走向我搭好的简易灶台,起初我只是用砖块垒了个台子,没想到生火烟很大,差点惹来了守卫。
后来我用废弃的木板在泥地里刨了一个土坑,中空两口,一个小口是出烟口,只要火势不大,柴草又干,烟就很小。
我该庆幸这宫室之前是个杂物房,为了喝口热水我烧掉了三把旧椅子两张破桌和木料若干,看着空了小片的耳房,要是这些全部烧完,我就得考虑其他换取柴草或者粮食的方法。
或许我可以学隔壁宫室的张答应,委身守卫或者哪位公公,以求有粒米果腹。
但是我摸了摸自己肚子,带着这个不行。
灶台上还有前日送来的两个炊饼,一碗酱汤,我坐到灶前打算把炊饼热一热。
将炊饼贴在一块大铁片上,灶下还有余火星子,堆上火绒,对着竹筒吹两下火燃了上来。
铁板烧热,在炊饼周围浇上一圈水,水汽蒸腾,等上半刻钟,炊饼底部变得焦黄酥脆。
我愿将其称之为冷宫版水煎包。
冷宫并不是没有饭食,只是送饭的小太监惫懒,三五天才送一次,还多半是馊了的。
有一回我实在饿急眼了,吃了馊掉的饭菜,事后上吐下泻差点没脱水而死。
就着热水吃完了两个炊饼。我开始准备炒制昨日采下来的茶叶。
宫室不大,三间屋子加一个小院,院内种了两棵杏树,屋后有一丛灌木,茶叶就是我采摘的新鲜嫩芽。
我先前摘了一些,做饭的时候放在灶边烤干,沸水冲泡,嫩叶舒展,茶汤是青褐色的,并不难喝,反而有一股清甜味。
而且过了几个时辰后我都没有闹肚子,说明这是能吃的。
所以趁着现在阳光正好,我把嫩芽都收集起来做成茶叶,闲暇时我就有了一样“奢侈”的享受。
忙活了一上午,我刻意去忽略身体上的疲惫,直至脚步虚浮,我才靠在墙边喘口气。
心跳得很厉害,眼前彩色与黑暗交替着,我期盼肚子能有些什么动静。
等了很久,并没有期待中的那股暖流。
我怒了,在院子里不要命的跑跳,蹦上石盘或者从石阶上跌落,甚至举起双手捶打自己的腹部,然而除了给自己身上增添几处伤痕之外,那个孩子死一般的寂静着。
我咒骂,哭泣,活着已实属不易,这孩子却还像催命符一样如影随形。
独坐至月上三竿,墙外嘈杂的蛙鸣将我从失神中唤醒,我摸了一把脸,木讷地烧了一盆热水。
茶可能是吃不上了,死人是不会在意享受的,我自嘲一笑,要是几日后腐臭的气息引来太监或侍卫,他们看到室内曾经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人所留下的痕迹,是不是也会觉得怅然?
正我衣冠,碎瓷放在手边,我轻躺在地上,望着疏漏的顶,这四个月多月的日子如同走马观花飞逝而过。
出去是死,苟且是死,糊涂是死,清醒也是死,这四方的坟墓把人活生生变成鬼。
视线模糊,我侧头看向屋里的窗、屋里的草床、还有床底……
忽然我发现床底有一抹莹莹的绿光,反正是要死了,我坐起身翻开草床,在角落里找到那只水头很好的玉镯。
玉镯旁墙上有深深浅浅的痕迹,似乎是用指甲刻上去的,五竖一横,我左右看了半晌找到了规律,这是日期的记录,不多不少数下来整两年。
“郑宜时。”我抚摸着那个名字,想着这个姓郑的女子如何度过两年孤寂无望的岁月。
她是否想过父母姐妹?是否有心爱的情郎?是否害怕这冷宫无尽的黑暗?但至少前两年,她没有寻短见,依然怀揣着希望。
寻死固然容易,但生更需要勇气。
我把碎瓷片丢进盆里,罢了,横竖走这一遭,来日方长。
3
既然决定苟活下去,当务之急是弄到足够多的食物。
我用布条勒紧自己的腹部,走路也尽量轻盈一些,先前为了换取食物,我替买头发的宫人浆洗衣物。
这几日在她面前做工领饭,都没有露出马脚。
那只救命的玉镯我典给了隔壁宫室的张答应,她看见翠玉镯时眼睛顿时一亮。
但她很快撇了撇嘴,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咱们落到这地步还打扮给谁看?你就是白送我我也不要,我可没钱给你。”
我硬塞进她手里,“我在这宫中孤苦无依的,承蒙姐姐这些日子的照顾,纵有奇珍异宝,这些年也都散尽了,只这一样我看得重些,今日权当谢礼了。”
“既然如此珍惜,何必送我?”
我捂着肚子,做出一副饥饿难耐的模样:“听闻姐姐屋头那位是御膳茶房的裴随侍,掌管着宫中茶果的采买,在郑公公面前都是得脸的,我成日里做些粗活累活,腹中着实饥饿……”
话说一半,张答应笑了起来:“原是为了这个?你要是肯放下身段,还用得着来求我?”
“妹妹愚钝,只求姐姐心善,替我在裴随侍面前说两句好话。鲜蔬名果我不奢求,只求能多要一些糙米白面,饱食果腹即可。”
张答应想了想,这事也不难办,便对我说:“成吧。就当我发善心做件好事,只是宫中东西样样都有定数,能弄来多少就看你的造化。”
说罢,她接过镯子关上了屋门。
走出小院时,我看向她院里的小莲藕池,差点没馋哭了,多好的一个院落,莲子、莲藕、荷叶、池泥,样样都是好东西,我怎么就没被分到这间宫室?
张答应是个好人,一开始我的火折子还是她借给我的。不到三日,裴随侍就差人送来了三袋白面和一袋没舂过的米。
我吃得很省,基本只靠做工换来的食物生存,白面和米我都存了下来。
临盆这天,我躲进堆放杂物的耳房里,门窗用废旧的桌椅堵死,旁边放着两桶热水,以及用火烤过的剪刀。
阵痛起初还能忍受,但越到后半夜就越是频繁。
我感觉那孩子正在搅动我的骨肉,要从这薄薄的肚皮里钻出来。
我想找些什么咬着,最后只能咬着衣襟,逼迫自己不发出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肚子疼得更厉害了,我感觉我会随时死在这里。
何其荒谬,因为耻辱的生育,死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
我咬牙发狠,我自己都不会轻易结束这短暂的生命,怎么会因为这孩子而屈服?
抬起手放在肚皮上,摸到那凸起物,配合有规律的呼吸,一次一次用力,每一次都疼出一层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那孩子出来了,刚开始是头、然后脚。“哧溜”一下,滑了出去。
衣衫被汗水浸透了,我仰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闭上眼忍过痛苦的余韵。
直到我睁开眼,才发现……那东西,没有声音。
竟是个死胎吗?
瘦瘦小小的一团,湿漉漉的胎发上沾着脏物,脐带拖在地上,我支起身摸到剪刀,就着微光剪断了脐带。
我冷冷的看着她,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剪刀,我没有想碰她的意思,即便她在我肚子里呆了好几个月。
说实话,未生产前我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趁她还没有害死我之前我应该一刀解决这个麻烦。
但是,她一生下来就死了,倒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人类不可能对另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熟视无睹,我慢慢放松下来。
小东西浑身脏兮兮的,我生疏地几乎是拿起那个小东西,用干净的布条沾了水给她清洗。洗到一半我发现她是个女婴。
一个很漂亮像是沉睡了的婴孩。
洗完之后我给她穿好做工简陋的罩衫,用我穿旧了的衣衫改的,罩衫很大几乎可以把她裹起来。
在我考虑这个孩子的葬身之地时,忽然感觉手里的东西动了动,刚这么想,就传来一声微弱的气音。
这孩子竟然动了动手,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我确定她还活着。
我紧紧的盯着她的动作,等她又瘪了瘪嘴,哼唧了一声,我才松了口气。
一抹脸颊,不知是汗水还是满面泪水。
我把她放在身侧,摸了摸她攥成小拳头的手,又摸了摸她紫红的小脚,确认她熟睡之后,我掀开放在水桶边的饭盆。
疙瘩汤已经变得粘稠了,散发着青葱的香气,我实在是饿极了,没拿木勺,就着碗边胡噜胡噜吃了大半碗。
野葱是院子里自己种的,没抱希望能种活,毕竟我只是把它从墙角移到院里,没想到下过几场雨之后竟然长满了一丛。
疙瘩汤有点咸,我咕咚咕咚又喝完半瓦罐的水,才感觉自己捡回半条命。
血腥味招惹蚊虫,穿着湿透的衣衫浑身难受,于是我也不顾什么“月子”期间不能沾凉水的规矩,半擦半冲将自己收拾干净。
等做完这一切,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浑身乏力,躺在草堆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动。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着她黝黑的胎毛以及小巧的鼻子,不敢相信我竟然产下了一个孩子。
意识渐渐模糊,我沉沉睡去,等天色大亮时,我被哼哼的哭泣声吵醒了。
我像是抱萝卜一样将她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顶多三四斤的样子。
她被我抱在胸前后停止了哭泣,瘪了瘪嘴,又安静了下来。
等了好一会,发现她是睡着了。
我哭笑不得,没见过这样识相的孩子。
作势要放下,她又哼哼唧唧闹,我想她多半是饿了,一手抱着娃,一手胡乱收拾了下屋子里的脏物。
好在院子里有一口井,用水不求人,我草草洗了把脸,烧了一壶热水。
将热水晾得温温的,我在小臂内侧试过不烫之后,用筷子一点一点蘸着水往她嘴里送。
她小嘴吮吸着水珠,直到喂完了半碗水后,我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很快,在我接受确实有了一个孩子后,有个致命的难题摆在我面前。
我没有奶水。确切的说是,我供不上这个孩子的吃喝。
裴随侍送过来的那袋米我一直没舍得动,现在拿出来舂了一小碗。
用清水淘洗干净,泡水一个时辰,等锅里的水半开,再倒入米,大火煮开,转小火慢慢熬制。
为了防止溢锅,需要看着灶上的火,时不时搅拌,等到米粒彻底煮化时,倒入半碗白面水,这样熬出来的米汤晶莹剔透,格外香甜。
我不知道婴孩能不能喝米汤,只是小时候常听老人家说条件艰苦,又喝不起配方奶的时候,都是用米汤养活孩子的。
米汤上漂浮着一层“米油”,我用木勺搅了搅,尝试着喂到孩子嘴边。
她的小嘴动了动,下意识吮吸着木勺,我一点一点给,米汤没有多少,只喂了小半碗。
剩下的我三下五除二全喝干了,木勺伸过去时她还在吮,似乎是知道我不给她吃太多,她瘪了瘪嘴似乎要哭又憋了回去,没一会儿攥着小拳头睡着了。
我以小日子为由向宫人告了两天假,封好院里的门窗,趁这难得的夏日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绵长,睡梦中我回到了毕业前去大西北旅游的日子。
与几个好友结伴同行,一路欢笑,从茫茫戈壁走到连绵不绝的雅丹地貌土丘,从祁连山皑皑白雪到大漠孤烟。
迎着烈烈风沙,许诺往后要一起用双脚丈量脚下这片辽阔的土地。
醒来时,泪水已经沾湿了枕巾,什么骏马奔驰、沃野千里,都只是梦中虚幻的光影。
身边的孩子似有异样,我懵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将薄被掀开。
孩子躺在一滩呕吐物中,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喘着,极度虚弱连小脸都涨成了猪肝红。
我顾不得什么脏不脏,掰开她的嘴,将还没来得及呕出来的米汤碎粒全部抠出来,确保她呼吸通畅后又将她身上的罩衫扒去,重新用我的旧衣裹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弱,软软的窝在我的衣服里。
我想让她舒服点,抱着她在屋里踱步,又尝试喂她一点清水,可惜她只喝了一点就不再张口了。
临近傍晚,院落外远远传来人声,是守卫换班用饭了。
我甚至想着要不打开院门,去求隔壁的张答应,或者随便去求求谁,只要别让这个孩子死在我怀里,我都愿意去磕头。
一直到天擦黑,孩子才睡了过去,呼吸虽轻但很规律,我再三确认她没有发热,才手软脚软瘫坐在床边。
灶上的火还没熄,我不敢放下孩子,往锅里舀了一瓢水将就着煮碗面汤。
伴着隔壁藕池里的蛙鸣和柴火哔啵的轻响,她似乎也很轻松地哼了一声,小脑袋往我怀里缩了缩。
天空繁星点点,我哼起那首刻在我脑海里的童谣,清亮的水渍在裹孩子的旧衣上缓缓晕开。
我真的很想很想那个曾唱着歌哄我睡觉,喊我“宝”的女人。
“从今以后,我就唤你‘阿宁’。”我轻声说。
4
穿历三年初春,阿宁两岁了。
清晨的露珠打湿了我的裤管,草丛中的小虫在锄头落下时四散而逃,有一只彩色的花牛爬过我的鞋面,被我伸手抓住放在布袋里。
被废第七年,这片宫室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
我居住的启祥宫西面三间宫室因为没有人居住,逐渐荒废长满了齐人高的野草。
两年来,我悄悄凿开一个仅供成人钻过去的洞口,将三间宫室串在一块,这样我就拥有一片不小的菜地。
我试着种过番薯土豆玉米鸡毛菜,等等一切我能弄来的菜种,有些眼看着出了苗第二天就烂在了菜地里。
但对于一出生就点了种田天赋的华夏人来说,即便我在地里瞎折腾,或多或少都能活几样,这足够我跟阿宁果腹了。
“阿宁,牛牛虫。”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将布袋递给正在玩野花的娃娃。
正如我不会编草蚱蜢一样,牛牛虫也是我胡诌的。阿宁是个极好哄的孩子,一朵花一只小虫她都能玩一下午。
阿宁见我搭理她,丢掉手中的野花,就势钻进我的怀里要贴贴。
我见她手上染了草汁,脸上头发上沾了土,便伸出一根手指头抵着她的额头:“要洗手。”
她睁着大眼睛歪头看着我,伸手呀呀了两声,意思是‘还没有吃饭呀,为什么要洗手?’
我把袋子里的牛牛虫抓出来,用棉线绑了它的脚,牛牛虫飞起来扯着棉线,像是一个虫虫做的气球。
“手不干净会把虫虫吃进肚子里,虫虫在阿宁肚子里飞会很痛。”我做出一副痛苦的模样,阿宁不解,立马皱着眉,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伸手又是摸我额头又是摸我脸,眼里含了一包泪,以为是我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惊讶于她的懂事,却还是很无奈地垮着脸:“怎么就不会说呢?心里想什么要说出来呀!”
不知道别的孩子是几岁开口说话,只是阿宁两岁多了都没说出一个完整的词,这让我很忧心。
我检查过她的声带,还测试过她的反应,表面上看她都是一个很正常的孩子。
见我叹气,她扑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胳膊,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我看她哭得鼻头红红,顿时没了脾气。
我把牛牛气球放进她手里,哄着她自己玩,摸到她的额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有点发热。
走到东边那块菜地里砍了一颗大白菜,掰掉外面的老菜帮子丢进藤编篮里,再抱起阿宁往回走。
路过墙边时,发现灌木丛愈发茂盛了,甚至遮住了我凿出来的洞口。
我拿柴刀挥手把外面的刺灌砍掉一些,天空已经大亮,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阿宁趴在我的肩头懒洋洋的。
我将她往上托了托,灌木丛发了新芽,翠叶下藏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我看见那点熟悉的红色精神一震。
最难的那一年,为了阿宁跟我能活下来,什么野菜树皮我都尝试过。正是因为饥饿,导致我现在看到什么能吃的,都忍不住想法子要把它保存下来。
“阿宁,有山泡子吃了。”我将她放下,摘下一颗熟透的山泡子丢进嘴里,清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
阿宁看着我,我摘了一颗也不顾洗没洗往身上擦了一下,示意她张嘴。
她像是一只雏鸟,张开了小嘴,我丢进她嘴里,她学着我闭嘴去抿,不想眼睛鼻子皱成了一块。
我忍不住笑道:“大概还没熟。”
山泡子是难得的零嘴,把丛中泛红的山泡子悉数摘下,让阿宁揪着衣角兜着。
那些还是橙色和小颗的黄色留到下一次来摘,只要下过一场雨会很快成熟。
阿宁盯着衣兜里的山泡子,小心翼翼迈着小腿向前走。
我看着她像是个小萝卜头一晃一晃的,忽然就想起了外公。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每次我回乡下的时候都要战战兢兢地跟他汇报成绩。
考得好他会点点头,考得不好他面色一沉,阖眼不吭声的样子很吓人。
可是我记得有一年春天,见我好奇别的小孩吃的映山红和山泡子,他一言不发上山给我摘了很多,多得我双手都捧不下。
那天下午,我也像阿宁一样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一个被刺灌划伤了手的老人。
我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呢?
记不清了。
如果阿宁回头的话,会看见我笑得像个傻子。
春日多雨,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苔藓,阿宁被石缝中钻出来的几朵小黄花吸引了目光,伸长了脖子往边上瞧,兜里的山泡子都滚出来几颗。
“看路。”我扶正她的脑袋。
阿宁很听话,瞅了一眼小黄花乖乖往前走。
我舍不得看她难过,即便送不了她整轮明月,我也贪心想她沐浴在星光下。
转身采了几朵小黄花,插在她发上,阿宁扭头,整个人重心不稳就要往后载,我托了她一把:“整个春天开在阿宁头上啦。”
她望着我咧开嘴咯咯地笑着,春天啊,在她亮亮的眼睛里。
回到启祥宫,阿宁把满兜的山泡子放进木盆里,带着新来的花牛去见她的小伙伴。
菜地里的鸡毛菜、院里的杏树、墙角的瓦罐、还有压门石,明明才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她还是像出了一趟远门一样,用婴语跟它们一一打招呼。
我听她呀呀地跟压门石介绍花牛,偶尔顺着她的意思应和两句。
拿出藤编篮里的大白菜放入缸内,青菜洗净了搁在木筛里备用,白萝卜没有后世种出来的大,只有小臂粗细,我抹去上头的泥,用井水一冲咬上一口,水分十足,带着些微苦涩。
除此之外,篮子里还有一把我挖来的草根。
阿宁持续两天低热,虽然她表面上没有不舒服的样子,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采了一些能清凉下火的草根。
我蹲在石阶上用鬃毛刷将草根刷洗干净,然后切断丢入锅内,小火慢煎。
扇火的时候,我看阿宁盯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瞟到她手里只剩下一根棉线,原来牛牛虫飞走了。
她扭过头看向我,一脸无辜,指着天空含含糊糊说:“牛牛——”
我说:“牛牛虫也要回去找阿娘了,等晚上它会飞回阿宁的梦里,再跟你一块玩。”
她攥着手里的棉绳,偏头思考我说的话。
我起身在橱柜里翻出一罐糖,这时候的糖纯度不高,偏黄褐色含有很多杂质,甜度也一般。
这一小罐我也是废了不少劲才弄来的,挑挑拣拣选出一块最小,放在碾钵里砸成糖粉。
将山泡子摘去青蒂,清水洗净,撒上糖粉,招手叫阿宁过来吃。
往她嘴里丢了一颗山泡子,甜甜的味道将她脸上的烦恼顿时一扫而尽,眯着眼睛像是一只餍足的小仓鼠。
我用碗盛出来小半碗,让她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吃。
草根水这时候也煎好了,我倒出一碗放在窗台上晾着,草根水青黄色噗嗤噗嗤冒着气泡,像是童话里巫婆煮的毒药,苦涩的味道扑鼻而来。
趁着这空档,我起锅烧水煮面条,这些年我摸索出面食的七八种吃法。
冷宫里白米很难弄,上等的粳米还是有官职的大太监才能享用的。但好在掺着些麦麸的面粉不难,只要筛过两遍都能入口,
两个砂锅咕噜咕噜冒着泡,水开下面条,再加入洗好的青菜,往面汤里注入灵魂的是荤油,我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罐,吃完就没有了。
木勺舀上一勺放进滚水里融化,滴入两滴酱油,起锅前撒入一咩咩粗盐,砂锅面便做好了。
用抹布隔热端着砂锅上桌,阿宁端着小板凳进屋,我见她碗里的山泡子还没动,就捏了一颗丢进嘴里。
阿宁见状捧着碗要把碗里所有的山泡子都给我。
我摇摇头:“你自己吃。”
阿宁又往我这边递了两回,都被我拒绝了,不知道是不是随了我的性子,她吃东西都很珍惜,一颗山泡子都能被她盘出包浆来。
她还不会使筷子,我拿了个小碗夹了一点青菜一点面,让她拿着筷子慢慢挑。
砂锅面的汤有青菜的鲜甜又夹杂着面食的清香,一口热汤入口,驱走了四肢的寒气,整个胃都熨帖了下来。
呼哧呼哧吸溜完面,青菜汤底一口不剩,浑身酣畅淋漓,鼻尖上都冒着汗珠。
阿宁还在跟碗里的的青菜较劲,我把青菜夹断面条弄得烂烂的,她拿木勺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吃完面,该喝草药了,药水晾得温温的,我浅尝了一小口,苦得让人咋舌,原本这草根水还要加入甘草、玫瑰花等调和味道的药物,现在就只有这一样败火的。
等了一会儿,并没有闹肚子的迹象。我又拿出一个大盆将药水稀释。
孩子吃的药跟大人的剂量不同,我不知道这样还有没有药效,只盼望着能多多少少有点作用。
草根水递到阿宁嘴边,跟所有不喜欢吃药的孩子一样,她的鼻子皱了皱,但看我也喝了便低头,小脑袋都要埋进碗里。
咕噜咕噜喝完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我十分严肃说:“咽下去。”
她闭眼生咽下去,泪花都出来了,张着嘴指着呜呜喊,应该是觉得嘴巴苦,我捏了一颗山泡子塞进她嘴里。
她含着山泡子抽抽噎噎了一会,等我洗完碗她早把我逼她喝药的事抛之脑后了,蹲在墙角跟她的瓦罐伙伴说话。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我把晾衣绳牵起来绑在两颗杏树上,抱出盖了一冬的棉被。
棉被潮湿散发着霉味,我将被套拆了,被芯挂在绳上用木板使劲敲打,空气中浮尘染上金黄的阳光。
不知阿宁什么时候躲在被子里,张开手抱住我的双腿。
我假装不在意,猛的掀开棉被,对她做了个鬼脸:“抓住你啦!”
阿宁捂着嘴叫了一声,还想要跑,被我提溜着脱了鞋放进大木盆里。
被套上放了皂角液,滑溜溜的,我也脱了鞋教她一脚一脚踩被套,阿宁的脚丫小小白白的,我提着裙角追着她的小脚踩,她咯咯笑得不停。
踩过一面再翻过来踩另一面,泼入井水漂洗时,阳光折射,在晒得暖烘烘的棉被到木盆上架了一条小小的彩虹。
阿宁睁大了眼睛,我擦去她脸上的水珠抓着她的小手,让彩虹停在她的掌心。
是夜,阿宁团在我怀里睡觉,似乎是白天玩得太累了,也不缠着我讲乱七八糟中西合璧的故事了。
我摸了摸她的脖颈,额头和后背,发现她还是有些低热,我坐起身,对着油灯细看,发现她脸色潮红,呼吸也连带着急促起来。
阿宁被我吵醒,半睁着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热?”我着急问。
阿宁脑袋贴着我的胸膛,小手抱着我的脖子,哼哼了两声似乎在向我撒娇。
我心慌不已,隔一会就探一下她的体温,即便阿宁被我扰得无法安睡。
漫漫长夜,我都在跟心里的恐惧斗争,浑浑噩噩间,我想起从前一件的小事。
那会儿我十六七岁,也不知道自己是突然长了根反骨,还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我觉得妈妈特别啰嗦抠门,爱多管闲事。
明明说了第二天要穿的球鞋,她头天刷完,导致第二天还没干让我出不了门。
因为水费那一块三毛二的误差价,跟房东在楼道上吵起来让我不敢回家。
还有在店里看上一条裙子,明明已经标了特卖了还跟在菜市场一样跟人砍价,让我忍受店员的白眼。
我喜欢别人优雅漂亮不斤斤计较的妈妈,所以打定了主意不再理睬她。
可也是像阿宁一样,我那次发低烧,赌气没吃晚饭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我妈一趟一趟地探我的体温,吃药、喝水、擦身,忙活了一夜。
第二天她还能早起去市场抢那便宜一块钱的青菜。
那天清晨,我妈冲我说:“吃饭了。”
然后我跟她达成了和解。
事后我舀着粥问:“你不累啊?”
我妈仰着头像是一个战士:“你小时候折腾起来,都是大半夜往医院跑,钱跟石头一样不要命的往里砸,哪一次没把我急死?”
忽然那些莫须有的叛逆、不甘和别扭随风而散了。
成年后工作升学,奔走在繁华的大都市,我逐渐害怕成为一个母亲。
我害怕做不了像我妈那样无私的母亲,那样为孩子披荆斩棘,筑起一堵伟大城墙的母亲。
望着跳动的灯火,我亲了又亲阿宁的额头,替她盖好棉被。
披件衣衫随手捋了捋头发,出门转身去了隔壁,叩响宫门。
等了许久,张答应打着哈欠来开门,嘴里骂骂咧咧:“哪个作死的小妖精,大半夜的还叫不叫人睡觉了?”
我焦急万分,开口才发现声音已经嘶哑:“姐姐 ,求您帮我寻一个大夫。”
5
“你得癔症了,这地界我上哪去给你找个大夫?”张答应讥笑道,眼睛还是从上而下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身体不舒坦?”
我纠结万分,摇摇头:“不是我。”
“你没病吧?”张答应叉手挑眉道,“大半夜的不睡觉找大夫,还不是给你自己看病?”
见我皱眉紧闭双唇又说:“我早就听你那院里声音有古怪,别是偷藏了哪个男人私下相会?让我猜猜,是公公还是侍卫?现在他快死在你床上了,这才找上我来了?”
我看她越说越离谱,心一横拽着她的手就往我宫里走。
张答应趿拉着鞋,捂着披散的发髻嘴里乱喊,等走进我屋内,看着床上的阿宁,她沉默良久。
“我……”我想解释。
“你从哪里偷来的?”张答应正色道,“就算咱们命里没子嗣也不能去偷别人的孩子。”
“是我生的。”
张答应噗嗤一声笑出声:“你开什么玩笑?好端端的你就生了个孩子?还养在我隔壁两年……”
越说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她背对着油灯,面沉如水:“我早该看出来的,这两年你跟我换这么些东西,要全是为了自己那可就太荒谬了。”
“阿宁她病了,我知道请大夫很难,只求姐姐能想法子找人开两副药……”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隆隆一响,阿宁抖了一下,呜咽着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我捂住她的耳朵,阿宁睁了一下眼,见是我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没多久,黄豆大点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瓦片上,夜风席卷着雨丝飘入屋内。
张答应咬着指甲来回踱步,我一张口,她劈头盖脸骂过来:“你个蠢货!你知不知道你会被她害死的!”
我点头:“我愚蠢我承认。”
郑宜时因她而死,我因阿宁而生。
“没有阿宁,我不知道这两年我要怎么挺过来。姐姐,你是知道的。”
没有足够奶水的那个月,我拼了命地吃东西,阿宁嘬不出奶,急得哇哇哭。
她一哭,我也跟着哭,两个人对着哭到天明,我无数次都想着,放弃吧放弃吧,为什么平白无故要把一个生命压在我身上?
可是她沉睡的时候,眼睛随着你转的时候,攥着她的手她咯咯直笑的时候,我竟然奇迹般地挺过了在这牢笼的两年。
有些花儿是不会枯萎的,即便身在墙角石缝里也会悄然盛放。
张答应仰头长叹,随即笑了几声,摇头问我:“孩子是谁的?出了事他还不想法子?”
“我不知道。”
她一窒,急得跳脚,扯着头发冲我喊:“你个蠢货!你个蠢货!你个蠢货!”
我不知道她念叨了多少句蠢货,末了还是卷走我放在架上的蓑衣,拿了斗笠往外走,我从床洞里掏出一包银子,抓过伞追了出去。
“不管使多少银子,只要能换来好药都是值当的,姐姐不必替我节省。”
她本想推辞,思索片刻还是接了钱袋:“打通关节花多少都是没数的,你这些说不定还不够。你看着孩子,我前世倒了八辈子霉欠你的,不过就贪了你一个镯子,就要惹上这些事。”
我撑开伞塞到她手里:“大恩不言谢……”
她抬手:“石锅鱼。”
我抬眸,她伸出两根指头,轻咳一声:“两顿,再加一只烤蹄髈。”
没等我答应,她转身走进雨中。
为了跟她置换东西,这两年我没少帮她干活,从收拾屋子到开伙做菜。
宫里要弄点像样的吃食太难了,公公们为了吃口热乎的还得跟宫女搭伙。
起初她还有些别别扭扭,但连吃了两顿烤鱼后,她毫不客气点起菜来,为此我在吃饭这事上花了不少心思。
又因为我偶然间见守夜的宫人腹中饥渴,在寒风中踽踽独行,所以尝试着熬煮了不少好克化的吃食在冷宫旁售卖。
先帝已经去了六年,我身份尴尬,因为被褫夺了封号又降了品阶,如今新帝登基,我这样的旧人就更加难以言表,但到底在身份上较之宫人有所不同。
是以只要我没有逃出冷宫的打算,只是做些以物易物的小买卖,又是对宫人有益的事,于是所有人都选择装聋作哑,钱也是这么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等到四更天,张答应携裹着寒气推门而来,丢给我两包药:“成不成就看这两副了,太医那群老牛鼻子只能治死不治生,只要吃了不再发热就没事。”
我千恩万谢,换了衣衫去院里煎药。
阿宁吃了药后发了一身汗,迷迷糊糊呀呀说着梦话,我环抱着她怕她惊厥,一遍遍跟她讲小鲤鱼历险记的故事。
回头一看,张答应捧着腮正听得入神。
给阿宁擦洗好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衫,去院里泼了脏水,然后起锅生火。
张答应回过神来看向我,我讪讪道:“没什么好报答你的,只有给你做几顿饭了。”
蒸上馍馍,我到门后拿了钓竿,转身去她院里。
她院里的小藕池是个极好的产粮地,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地龙都钻到了土面上,所以不费什么劲就挖到几条。
从前我很怕这些软绵绵没有关节的虫子,阿宁学会走路之后却很喜欢找各种各样的东西送给我。
有一回我见她手里抓着一根大地龙,断成了两截还在蠕动,吓得我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我好说歹说才劝她丢了这东西,但直到现在,我每天还是会收到“惊喜”,包括但不限于一朵野花、一根鸟毛或一块石头。
勾上地龙,抛竿。
天气大雨转晴,温度骤变,藕池里的鱼大多没有鱼口,坐了一会儿才勾上来一条大肚子鲫鱼。
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籽在腹中。
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
我将鲫鱼放生。又等了许久,最后只有两条瘦巴巴鱼儿咬勾,拿木盆装了勉强回去交差。
回到宫内,阿宁已经醒了,正跟张答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张答应指着她问:“这孩子不会说话?”
我羞赧道:“我跟她在玩一个游戏。”
“游戏?”
我放下木盆,坐到床边,阿宁很快贴过来抱着我的腰,我摸了摸她脸,张开大大的笑脸:“阿宁真乖!”
话一说完,她也眉开眼笑起来,张答应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她是个木娃娃,怎么逗她都不吭声。”
“我有时候要出去干活,阿宁醒来之后找不到我会哭闹,我怕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我就跟她玩了这个只要我没回来就不可以说话不可以哭的游戏。”
“她这么点大能听懂?”
“起初是不懂的。但,”我顿了顿,“次数多了她就明白了,阿宁她很懂事。”
张答应哑口无言,阿宁出生后除了我就再没见过旁人,她对张答应很好奇,躲在我怀里悄悄看她。
我要做饭,抱着阿宁撒不开手,干脆给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身边,披上衣衫烤火。
她依偎着我,蹭了蹭叫着“凉——”。
我嗯了一声,见我没动作,张答应在一旁忍不住提醒:“她说凉,怕冷。”
“她在喊我。”
“我倒忘了你是南方女子。”张答应点头表示理解。
我脸上一热,暗道自己的口音这么重么?
鲫鱼杀好去掉内脏,打上花刀,洗净擦干表面水分。热锅下荤油,将鲫鱼煎至两面金黄,放入野葱结、萝卜丝,浇入开水没过鲫鱼。
大火煮沸,再加入白菜帮,淋入两滴醋。炖上片刻,最后放入白菜叶和盐。
鲫鱼汤汤白味鲜,倒入瓷盆中,上桌。
灶上的火还燃着,我从杂屋里拿出两个红薯埋进灰堆里,等灶上的火烧完了,红薯也煨熟了。
张答应早等不及,自己拿碗盛了鱼汤就着馍馍吃起来。我教阿宁将馍馍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浇入鱼汤做成泡馍。
估计还生着病胃口不好,她只吃了小半碗便指着自己的右耳说:“牛牛——”
我以为她还惦记着牛牛虫,便道:“等吃完饭我再去给你抓一只好不好?”
阿宁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扯扯我的衣角说:“牛牛——”
“知道啦知道啦。”我再三保证一会就去抓。
吃完饭,我挖出红薯,拍去表面的白灰。热气腾腾的红薯流着蜜,气味格外香甜。
张答应刚吃完半躺在椅子里打饱嗝,见我又鼓捣了点吃的,耳朵尖转向这边。
我掰开一半,用木勺挖了给阿宁吃。另一个拿给张答应。
阿宁平日里最爱这些,今天只吃了一口就捂着嗓子,我让她张开嘴,仔细看了看,不是被鱼刺卡了,不过喉咙倒是有些肿胀。
可能是病还没好全,我给她倒了一碗温水,让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喝下去。
我则去井边摇水,趁机把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一洗。
浣衣时,我见阿宁走到张答应面前,歪头看了一会儿,我正想叫她回来,她却张开了小手。
“抱——”
我捣衣声一停,张答应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我不喜欢小孩。”
我跟阿宁解释过面前这位是很好很好的姨姨,虽然脾气有点臭,但跟我是一样的。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懂。
没被抱起的阿宁也不沮丧,她想了想,蹬蹬蹬爬上床,从床头的小隔断里拖出来一个小包袱,三挑四捡,找出一块红薯干。
踮脚放到张答应桌前。
张答应瞅着这块黄褐色的红薯干发愣,没等她反应过来,阿宁又捡出一颗光滑的石子。
石子在桌上滚了一下,张答应回过神看阿宁一脸严肃,连两条小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那意思是,“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这个?”
然后是树叶、一株干草、一块红色的木头,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
谁会拒绝一个孩子的善意呢?更何况她把她认为最珍贵的东西都捧在了你面前。
张答应扶额,认命道:“下不为例。”
说罢,起身弯腰将阿宁抱起,见我在院里笑,她瞪了我一眼:“别指望我给你带孩子。”
洗完将衣物晾好,我从屋里翻出些去年晒的桃胶,我打通的那三间宫室,其中有一间种了两株老桃树。
将桃胶洗净放在冷水中浸泡,我去抱阿宁,站在她右侧唤了两声,阿宁都歪在张答应的脖子里不搭理我。
张答应有些得意,以为阿宁黏她。又喊了一声,阿宁才扭过头,叫了一声娘,张手要我抱。
我眉头一皱,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张答应见我脸色变了也凝重起来。
“阿宁,右边耳朵里是不是有牛牛?”
阿宁向右偏了偏脸,点头指着耳朵说:“牛牛——”
然后张手摇晃做出跳舞的姿势来,我急道:“牛牛在你耳朵里跳舞?”
阿宁眨眨眼,我连忙查看她的耳朵,外表看并无异样,更没有什么钻进去的小虫。
我不愿去想那最坏的后果,颤抖着手去捂住她的左耳,然后张嘴说:“阿宁,听得见吗?”
她不明所以,还是张着手要我抱她,我着急问:“听得见吗?”
她眨着眼睛,像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脸焦急,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干什么。
张答应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她放下阿宁,咬唇道:“你等着,我去问问。”
说罢急匆匆出门,跨过门槛时踉跄一下差点扑倒。
漏液时分,她才拎着药一脸颓丧地回来,她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很难。”
只两个字就把我打入深渊,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夺眶而出,阿宁坐在我面前,她不明白“很难”是什么意思,只是着急地用小手来擦我的眼泪。
眼泪越擦越多,我不停地跟她说:“对不起……对不起……阿宁 ,对不起……”
阿宁张开手摸了摸我的头,像是我从前安慰她一样,她磕磕巴巴说:“娘亲,乖。”
三月底,我给阿宁做了一副传音筒。
张答应看着地上两个破竹筒还有一根棉绳,不敢置信:“你说这玩意能传音?”
“只要棉绳绷紧,不成问题。”我把竹筒底部凿开一个圆孔,将棉绳一端塞入,并从筒口取出,然后将棉绳栓在木棍上。
阿宁吃过药后,这两天耳朵不再疼了,只是右耳听力极弱,我要是站在她右侧,她要反应好一会才能判断我的方位。
我把另一端竹筒交给阿宁,让她站在院子一侧,我则带着一端走到五十步外。
棉绳绷紧,把竹筒放在嘴边,招手让阿宁侧耳听。
“阿宁,阿宁。”我喊。
她听到了,眼睛一亮,挥手欢笑。
我又喊了几声阿宁,她听到一声就应一声,然后学我把嘴凑在竹筒前。
我放到耳边,听见她大声喊:“娘亲——娘亲——”
酸意哽住了嗓子,阿宁不厌其烦一声一声地叫着,我连忙嗯了两声。
从前我妈总是嫌我遇事只会伸长了脖子喊妈,东西不见了叫妈,没生活费了叫妈,回到家一刻见不着人也叫妈。
可是啊,妈妈,妈妈,是成年后每叫一次都会让人泪流满面的存在啊。
春风吹,头顶的桃花瓣簌簌而下。黄柳舒展、虫鸣鸟叫,砖红的宫墙笼罩在晨曦的薄雾里,宁静悠远。
张答应撇过脸,我看向她,她揉了一下眼睛没声好气说:“该死的风。”
天气逐渐转暖,因为给阿宁治病花光了所有余钱,又欠下张答应一大笔债,所以得空我就操持起从前的营生。
有裴随侍在中间牵桥搭线,弄到足够多的红豆和绿豆是轻而易举的事。
起初我拿到那些堪称上等的红豆,差点以为裴随侍已经到了手眼通天能拿御用贡品的地步,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御膳厨房每日丢弃的一小部分。
能送进御膳茶房的红豆原是千挑万选过的。但为了能入御口,百斤红豆要选出其中最饱满圆润,毫无瑕疵的,其他被筛出来的红豆全部弃之不用。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帝王之家的奢靡,非我等常人能想象,它手指缝里漏一点,都足够我跟阿宁在冷宫立足。
把红豆倒进水盆里,阿宁个头虽小也想帮忙,我就挑出一颗红豆跟她说,最圆最鼓的是我想要的,瘪瘪的又瘦又小的红豆是坏的。
其实根本挑不出什么来,但阿宁还是一颗一颗红豆抓在手心仔细查看,嘴里鼓囊着:“圆圆的。”
靠西边最尽头的那间宫室有一片小竹林,上回雨后我去看时已经冒了尖。
提上藤篮钻过墙洞,张答应跟在我后面,打死也不要钻那个狗洞,一听我要去摘竹笋,还是黑着脸抱怨:“你就不能把这洞凿大点么?”
“干脆我明儿在这开扇门,后天把这墙拆了,大后天看太和殿碍事全推了给开成菜地。”我伸手将她拽出狗洞。
张答应没空跟我吵嘴,她抹着脸上的春泥,被面前一片欣欣向荣的菜地吸引了目光。
提着菜篮钻进竹林,春笋果然长出来不少,大的已经有拇指粗细,抓住笋竿往右一掰,咯吱一声格外清脆。
“我想吃笋尖鲜虾汤。”
“没有虾。”我无情拒绝。
“那春笋烧肉,不要肥的。”
“没有肉。”
转眼我已经掰了半篮子,张答应恼起来:“那有什么?”
“油焖竹笋。”我说,“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春笋怎么做都好吃的。”
我跟张答应回到院里,阿宁还在挑豆子。走到盆前,撩了一点水撒在她面上。
阿宁见是我,缩着脖子委屈地喊了一声“娘亲”。
我撩水继续逗她,张答应看不过嘁了一声:“孩子心性。”
自打生了阿宁之后,我发现我愈发像个孩子, 看见她更像是看见曾经小小的自己。
我撩了一点水泼向她,惹得张答应骂骂咧咧往旁边躲。
距离吃午饭还早,豆子需要浸泡三个时辰,我提议玩会“老鹰抓小鸡”。
张答应不理解:“为什么我扮‘母鸡’?为什么我得陪你们玩?”
阿宁抓着她的衣角,躲在她身后,我张开双爪冲她做了一个可怕的表情,惹得她尖叫着往张答应身后躲。
也不管张答应用不同意。游戏开始,我左攻右击,阿宁扯着张答应的衣衫快要把她勒窒息了。
张答应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被我挑衅了两回,撸起两只衣袖张开双手说“尽管放马过来”。
我围着她转,伺机进攻,她防得滴水不漏,不一会儿三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阿宁显然是玩得尽兴,小脸红彤彤的。
我故作沮丧,拖着嗓子说:“阿宁,娘亲抓不住你啦。”
她露出两只眼睛,见我发髻散乱可怜兮兮的模样,忽然就从张答应双臂下窜出来,扑进我怀里。
我被撞得退了一步,抱着她转了两圈。
张答应气得直跺脚:“你见过'小鸡'自己舍身喂‘老鹰’的么?”
阿宁扯着衣袖,伸长了手给我擦汗,还鼓着腮帮子轻轻吹我脖子:“不热不热。”
我戳了戳她的脸颊,去倒热水给她擦手擦脸。
玩了这么久,张答应也累了,坐在饭桌前等着我上菜。
我替阿宁换了身干净的里衣就去灶下准备。
将剥去竹笋外壳,洗净切段,沸水加盐,竹笋焯水去除涩味。
锅烧热加入一勺荤油,油温五成热放一块糖烧至融化。
倒入鲜笋,围着锅边淋入一圈酱油 ,竹笋上色之后, 倒入没过笋的清水,盖上锅盖大火烧开转小火烧至断生。
此时酿造的酱油比较咸,中途也就不再加盐。
出锅上桌。除此之外,我从坛子里捞出一块酸萝卜切成片, 蒸了一个白菜卷饼。
笋块切得比较大,阿宁可以手抓着啃。
张答应吃得很香,给阿宁围围嘴的时候,她指着窗台上剩下一半的鲜笋问:“留着下顿吃?”
我摇摇头:“用来做酸笋的。”
以前我妈总是弄那些坛子菜,我偏爱新鲜的,嫌春天吃不了几顿鲜笋就过了季。
而我妈像是变戏法一样总能大冬天端出一碗酸笋炒鸡杂,让我过过嘴瘾。
长大后远行,她把装满酸笋的罐子整整齐齐塞进我的行李箱,我嫌行李重,带去工作地又麻烦,就跟她发脾气抱怨,说外面有钱什么买不到?
可是啊我妈还是每次会打电话跟我念叨,家里的竹林又抽了笋,她做好了满满一坛子酸笋等我回家。
正因为春天太短,所有母亲对食材施了魔法让它留住味道,让每个长大后只能看见故乡冬季的游子,念起童年春天的模样。
张答应好奇问我酸笋的做法,我说酸笋可以做酸笋鱼、酸笋焖鸭、酸笋溜肉片,除了给阿宁吃的不加辣椒之外,其他的都会加入剁椒一块腌渍。
嗜辣如命的张答应兴致勃勃,连声问什么时候可以吃?
我摸了摸下巴:“估摸着得等到冬天。”
她一听,满脸怨念,嘴里念叨着要她等到冬天,她能连坛子一块啃了。
我忍俊不禁,连忙保证只要酸笋腌好,先让她吃一顿解解馋。
夜幕降临,红豆也泡好了。
泡好的红豆放入锅内炒制,炒制开始时冒烟满屋红豆清香,红豆皮爆开,然后加入大量清水,中火熬制。
一边熬一边不停的搅拌防止糊底,直至软烂为止,最后加入足量的糖。
张答应今日要跟我一块去,我想了想点点头,说要是她撑不住觉得困的话可以先回来。
哄好阿宁,到了子时,我背着一桶红豆汤跟张答应一块到西侧甬道口等候。
不一会儿就有宫人揣着手低头走过来,张答应唬了一跳,那人不吭声也不抬头,只摸出两个铜板。
我拿木勺给他打了一碗红豆汤,然后他端着碗默默坐在墙根小声吸溜着。
等吃完了他把碗放在一边,照旧低着头走了。
张答应觉得匪夷所思:“真是个怪人。”
没想到后来的几个宫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是默默吃完又回去当差了,中间没吭一声。
“把一群鱼关在四周都是铜墙铁壁的鱼缸里,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学会争斗。鱼是没有错的,错的是筑起墙的人。”我低声道。
张答应抬眸看向我,我收拾碗又说:“皇城里宫人近万数,为了活着明面上尔虞我诈,捧高踩低,但是这些身份低微的宫人,做着最低贱的事,入夜时分所求的不过是一碗热粥而已。就像是你,冷宫几年自身难保,还是会在我最难的时候拉我一把。”
她笑了笑,我看看时辰说:“帮我看一会儿,不必跟他们说话,收钱盛汤即可。我回去看看阿宁。”
她点头问道:“从前阿宁离不得人的时候,你是怎么出来的?”
“前六个月撒不开手,后面能睡一个囫囵觉了才趁机做些事。不过顶多一两个时辰就得回去看看。”
顺着甬道往回走时,迎面走来个宫人,宫人冲我福礼,我微点头侧身让她过了。
擦身时,我认出这是东边月华宫的翠儿,只见她满面泪痕行色匆匆,大半夜的不知要去做什么?
等我回来跟张答应随口提起这事,她靠在墙上打了个呵欠:“你操心她做什么?莫说是在冷宫里,就是在天牢里,也亏不到月华宫那位。”
我表示不解。
她冲我翻了个白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满京城谁人不知她有个以‘悍妇’著称的母亲?她爹官居二品,膝下就只有她一个嫡女,虽然庶子庶女不少,但没一个能越过她去。后被先帝纳入后宫,直封贵人,没两个月晋封为嫔。宫中上下无不待她恭敬有礼,这其中若是没她母亲在从中斡旋,我是不信的。”
“如此说来,这些年她在冷宫也是处处有她母亲上下打点?”
张答应点头:“尚在闺阁之时,我娘对王夫人的治家能力,御夫之道,待客之礼,都是点头称赞的。但可惜福薄,只得一女,但凡她膝下多一子,也不必这般跟老母鸡护崽一样惶恐度日。”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若换做是我,我也会为阿宁争一争,不管别人说什么,即便跌得粉碎。”
“我娘也这么说。”张答应眼里有些怅然,“不过好在就算没了我和小妹,家中还有小弟照顾一二,不至于完全断了念想。”
我从未听张答应提起过家人,正想开口,却见她弯腰收拾东西说:“该回去了。”
甬道尽头有烛火慢慢靠近,新帝登基后改“坐更”为“巡更”,巡防司的太监们已经走到了这僻静处。
鼓声紧慢各三下,乌蓝的天际,月亮落下只留下几颗星,四更了。
6
收拾好东西回到小院,简单梳洗下掀开被子上床。
身上还带着寒气唯恐冷了阿宁,谁知她迷迷糊糊滚进我怀里,咕哝着喊了声“娘亲”。
她暖得像一个小火炉,我环抱着她,她抬起小手轻轻拍我的后腰,像是我哄她入睡一样。
阖眼刚入梦乡,就听见院外有女子哭闹,声音凄厉十分骇人。
冷宫里这种事见多了,我向上扯了扯被子,盖住阿宁的耳朵。
谁知那声音断断续续哭个不停,我实在忍不住,翻身下床披了件衣衫去看看情况。
一开院门,见隔壁张答应也打着呵欠,一副被扰了清梦不耐烦的样子。
她朝我努努嘴,示意我看向右侧。沿着巷道朝右走走到尽头可以出这片被荒废的宫室,那里有禁卫把守,三个时辰一轮岗。
只见晨曦的薄雾中有一女子披散着长发悲伤恸哭,匍匐在地嘴里喊着:“阿娘,我要回家……阿娘,接青儿回家……”
旁边跪着的是我昨夜撞见的翠儿,翠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额头上血红一片。
“算算也被关了七年了,是个人都该疯。” 张答应轻飘飘道,“我只当她是高门贵女,再不济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她“啧”了一声,像是在惋惜又似是嘲讽。
那女子我认得,住在东北角月华宫的孙嫔,这几年我跟她打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足不出户,见人也是淡淡的,不与旁人深交。
她似乎是夜闯过禁制了,两个身形高大的披甲禁卫走近,见她还想往前爬,一人抓住她一只手臂,怒喝着就要将她拖回宫中。
刚拖行数十步,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硬生生从两人的挟持中挣脱开来,攀着围墙向前疾奔。
禁卫啐了一口,怒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将她拖起猛地抛在地上,这一声闷响叫我心惊胆战,只见她仰躺在石板路上,眼望着天空,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痉挛着。
禁卫见我和张答应倚门遥望,厉声道:“看什么看?还不回去?”
张答应冲我使了个眼色,低声劝:“别多管闲事。”
说罢她转身进屋关了门,我顾着屋里的阿宁,虽是不忍也只好撂下不管,合上门扉,孙嫔那双空洞的眼睛浮现在我脑海里,她无助地饮泣,几近绝望,嘴里仍是喊着“阿娘”、“阿娘”。
天色大亮,我顶着两个黑圆圈辗转反侧了一夜。
阿宁醒了,抱着我的胳膊来回蹭,嘴里“娘亲”、“娘亲”叫个不停。
我耐不住她撒娇,答应她今天就去摘枇杷。
自打张答应院里的枇杷树挂了果,她就天天站在树下仰望,活像是只望月猴。
我跟她说果子要十一天后才能成熟,她只会从一数到十,数过了一轮又重新开始,过了两轮还没数到十一。
眼瞅着顶梢的果子被鸟啄食了好几颗,她见果子少了哭了很久。
往年我要顾着阿宁没有时间做枇杷膏,今年树上结了好多果子,我们三人又吃不了许多,干脆趁此机会做糖水枇杷和枇杷膏。
枇杷膏润肺止咳,等到冬天容易受寒的时节,舀一勺用温水化开,甜甜地比苦药好入口。
阿宁手里提着小篮子,比我手里的藤篮小一号,头上顶着我织的花冠,
我不太会挽发髻,便给她编了些小辫子,用棉绳扎起来,花枝招展的像是山间小精灵。
戴上帷帽,嘱咐她安静地趴在我胸前,她很少出宫门,以为世界就只有四方宫墙和隔壁几间宫室的菜地那么大。
她好奇地看着隔了一层轻纱的巷道,此时道上空无一人,我转身出了院门就飘进张答应的院子,一刻也不敢多停留。
张答应谨慎地看了看外头,确认无人才合上院门。
“要我说,迟早把咱们两间院子给打通,省得你回回来跟做贼似的。”
我笑笑:“我就是答应,也得问过裴随侍不是?他下回过来,见墙上多了个大洞,这叫咱们跟他怎么解释?”
“管他怎么想。”张答应撇撇嘴,接过阿宁带她去摘果子。
枇杷树有两人高,沉甸甸果子金黄诱人,她举着阿宁,让她去够低枝上的果子,但阿宁伸长了胳膊抓不着。
我找了根竹竿将枝丫压低了,她才一把抓住了枇杷叶。
那一枝条上足有五六个枇杷,上面几个枇杷还带着青色,阿宁不知道什么是生的什么熟的,一股脑全扯了下来。
这是属于阿宁的枇杷,张答应把它们郑重其事地放在阿宁的小篮子里。
我朝她招招手,阿宁攀着张答应的肩膀坐在她手臂上。我剥开一个青色的枇杷放到她嘴边,似乎也是闻到了酸涩的味道,她看了又看我。
“尝尝。”我一本正经说。
阿宁咬了一小口,脸瞬间皱成了老太太。
张答应笑道:“没见过你这样耍小孩的?明知道是青的还叫她吃。”
我张开掌心,让阿宁把那口琵琶肉吐到我手心。
指着篮子里黄色和青色的枇杷,我耐心地跟她解释:“黄黄的,很甜,可以吃。绿色的,很酸,不可以摘。”
我做出两副表情,一副甜甜的开心的表情,一副被酸掉牙然后皱眉捂脸的表情。
阿宁一下就明白了,她挑捡出青色的果子拨到一边,摇着小脑袋:“不吃,酸。”
张答应抱着阿宁摘得很慢,阿宁要仔细分辨青黄的枇杷,枝头的枇杷叶都被她翻来覆去查看。
我用竹杆绑了柴刀,勾到顶梢的枇杷往下一拉,一串枇杷就被削了下来。
不到半个时辰,我就摘了满满两篮子。
张答应嚷嚷着手酸,我跟她俩打了个招呼,回自己院子将枇杷处理干净。
枇杷一个个扒皮去籽,切成小块,将剩下的糖块凿成小块加入枇杷中搅拌。
不需要加水,等待一段时间后糖会杀出不少水分,此时再上锅大火烧开,时不时搅拌,直到枇杷糖浆冒起小泡,再转小火。
糖罐子倒空了,我用清水涮了涮,不浪费挂在瓦罐壁的一点点糖粉,打算用来做糖水枇杷。
等果肉呈半透明状,木勺搅动费劲时就可以起锅。冷却后的枇杷膏呈胶状,我忍不住舀了半勺入口,酸酸甜甜,像是果冻一样滑入喉咙。
这两篮子枇杷做成三罐枇杷膏,我将两罐封好打算送给张答应。
正要过去叫她们俩吃饭时,张答应悄悄抱着孩子过来了。
张答应放下阿宁,阿宁提着篮子晃晃悠悠向我走近,我弯腰定定地看向她,她立马向我展示篮子里黄灿灿的枇杷果。
我拍拍她的小脑袋,笑道:“阿宁真厉害!”
她喜笑颜开,提着篮子往我手里塞,我拿了一个剥好皮塞到她嘴边。
她摇摇头,嘴里不停地说:“娘亲吃,娘亲吃。”
我收回手往自己嘴里送, 她一脸希冀地看着我,我咀嚼着果肉故作夸张地说:“真甜。”
她要把篮子里所有的枇杷都要送给我,我摇摇头,她放下篮子,小手抓了好几个塞到我手里。
我问:“都给我了,阿宁呢?”
她抿着嘴笑,思考了一会儿,她又抓了几个果子扭头塞给张答应。
就这样你三个我三个,我和张答应都捧着枇杷,阿宁的篮子空空如也。
我好像从来没教过她“分享”,她只是在张答应的院子里听我提过一嘴,说那树上的枇杷是好东西。
她以为我喜欢吃,我也以为是她馋。
所以每次经过那棵树,她都要抬头看上许久,期盼着期盼着那青色的果子一天天长大。
我给阿宁讲过许多故事,但“孔融让梨”的故事我从来没跟她提过,因为我不会让阿宁受委屈吃小梨。
我抱着满怀的枇杷,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说:“谢谢你,阿宁。”
春季多雨,我拥着阿宁坐在窗前,阿宁伸出小手去接凉凉的雨丝。
张答应歪在躺椅里睡意昏昏, 我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扯着闲话。
雨丝落在落在青瓦上沙沙作响,院子里的青杏迎着春雨摇曳微颤,鲜翠欲滴。
举目望去,古朴的水井覆着青苔,一朵黄花舒展身姿从一侧探出。两小块菜地种了些葱姜蒜、芫荽、小白菜, 菜叶上凝结了雨珠,落入湿润的春泥中。
再往外去,便是斑驳的砖红色宫墙以及沉重的宫门。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芒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我教阿宁唱着二十四节气歌。
阿宁不懂什么叫节气,但咿咿呀呀背得很流畅。
今年赶上清明寒食二节,给我们送饭的小太监破天荒送来了两个青团。
宫中禁火三日,连皇帝都只能冷食,明日还要率后宫诸位嫔妃、皇子公主们出宫祭祖。
对此张答应只觉得厌烦,巡更的人走得勤,我不敢动火,已经好几顿没让她吃上热乎饭菜了。
我提前做好了炒面,拌着杏干枇杷膏,阿宁吃着满嘴都是面粉,灌水炒面又扒拉着嗓子不下去。
我干脆用面粉捏成了拇指大小的圆团,将果干切碎当做眼睛鼻子,枇杷膏着色,做好后放在盘中倒有点面点的意思。
阿宁一口一个吃得轻松,张答应支着胳膊说:“像是蒸面燕。”
我听她解释,她疑惑道:“南北方习俗差异竟如此之大么?我尚在闺阁之时,寒食节能出门踏青放风筝。母亲会缝艾叶包、五毒符,还会做各色糕点,这面燕就是你所做之物,不过精巧许多。面燕做得好的话,摆放在屋中不只是脸上有光,送礼也是佳品。”
我只听到艾叶两字,便想起院中前后为了防蚊虫都种植了艾草,只不过因为艾叶不能当饭吃,我也就没去料理它。
等雨一停,我去拔了几株艾草,将根部削掉,插在两边门上。
阿宁看门上插着两根草,也学着要往上头插花草。
我跟她说了清明节的习俗,说等取了新火,我就给她烧一大壶艾草汤用来泡澡,去去湿气。
正说着话,忽然听得有人叩门,我立马噤声,将阿宁抱进屋内。
张答应朝我看了一眼,扬声问:“谁呀?”
“郑小主,奴婢是月华宫的翠儿。”
我俩相视一眼,张答应起身,走到门前只拉开一条缝,她冲外面问:“什么事?”
翠儿声音有些颤:“不知是张主子,还请恕罪。只是我家小主害了急病,连着两日粒米不进了,奴婢前来讨要一碗热水,拿回去给我家小主润润嗓子。”
张答应回头看向我,我摇摇头,既然禁火,又哪里来的热水?
“她喝不进就灌,这是圣上的旨意,满皇宫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碗热水。”张答应说道。
翠儿抽泣了两声,朝张答应一福便朝西侧去了。
我听着那声音似乎是还要求助其他宫里的妃嫔,只是除了我跟张答应,先帝废掉的妃子死的死疯的疯,稍微正常点都闭门不出。
她要这样一间宫室一间宫室去求,只怕是到头来照旧一场空。
“姓裴的跟我说,王夫人前些日子去了,临死前还跟王大人说要把孙嫔接出宫去。”张答应合上门扉落锁,叹息道,“一入宫墙深似海,这要出去哪有那么容易?”
“凭她有诰命在身,没少托人在皇后面前说情。好不容易说动皇后开尊口,圣上却不答应。如果孙嫔不是戴罪之身倒也罢,只是她被先帝所废,将其放出宫祈福难堵悠悠众口。”
我听了心里一沉,“这么说来,前几日她夜闯禁制也是……”
张答应点头,“她爹就算不往冷宫里报信,她娘好些日子没往冷宫里送东西,傻子也能猜到是出事了。”
“母女连心。”我低头长叹一口气。
阿宁仰头看看我又看看张答应,天真地问道:“娘亲,什么是死?”
我们“死来死去”说个不停,她听得糊里糊涂。
这倒把我问倒了,张答应说:“死就是没了。”
“没了是去哪里了?”阿宁苦思冥想,“去姨姨的院子里吗?”
“比我那还要远。”
“那她不会回来了吗?”
张答应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不会再回来了。”
阿宁不知道什么叫不会回来了,她的小伙伴,那块石头那口水井都是亘古不变的东西,就连我都会在她每天睁开眼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只是我们两个脸上的忧惧感染了她,她眼眶红了红,张开双手抱住我的腿。
“娘亲,不要死。”
我亲了又亲她的额角,轻声许诺:“我会永远陪着阿宁。”
雨后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蛙鸣声越来越嘲哳。枝头的杏花开得繁茂,引来不少蜜蜂。
我轻手轻脚越过熟睡的阿宁去关纱窗,咔哒一声合上锁匙,低头就看她揉着眼睛,咕哝着:“娘亲。”
“饭食还没做好,你再睡会儿。”
她顶着睡意眼睛睁得老大,她小手捏了捏我的耳垂,又摸了摸我的手,小大人似的松了一口气,脆生生道:“娘亲早!”
她搂着我的脖子学着我的样子亲了亲我的脸颊,然后一骨碌爬起床,抱着我叠放在床头的衣衫,自己动手穿起来。
外衣穿得还利索,裤子纠缠了许久,两只裤管绊住她的脚,她躺在床上扭得像是一根麻花。
我给她理顺了裤腿,就见她提着裤头翻身下床,不一会儿清脆的声音就从院里传来。
“水缸早!”
“石头早!”
“小黄早!”
……
她跟所有“朋友”打过招呼,兴奋地跑到我跟前,仰着小脸说:“娘亲,都没有死。”
我从小缸里挑了一点青盐,让她张开嘴,用炸毛的枝条蘸取轻轻刷她几颗乳牙。
她吸溜了几口,青盐咸涩的味道让她皱紧了眉头。
漱完口之后,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曾经为了让她洗脸我费了不少力气。
阿宁做什么都乖乖的,唯独是洗脸,每次我风卷残云般地给她擦完脸,她都跟断了电似的呆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垮着脸要哭。
可眼睛挤了挤,抽泣了几声又怕我生气,只能背对我蹲在墙角跟石头叽里咕噜讲婴语。
张答应埋怨我手劲太大,又说水温不合适。
她温温柔柔一上手,阿宁还是闹,围着菜地跟她躲,洗把脸愣是折腾了一刻钟。
后来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我把帕子往水盆里一砸,气急败坏对她说:“不洗脸就不准吃饭,娘亲也不要跟脏兮兮的阿宁睡。 ”
谁知她比我还委屈,眼里含了一包泪,甚至拿手从地上蹭了泥往脸上抹,倔强地看着我。
我气疯了,觉得这孩子没法要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跟她对峙,看谁能犟过谁。
僵持了一会儿,我往前看去,才发现在阿宁的视角里,院子原来这么大。
小的时候大人都说我娇气,走不了两步就要人抱。可是在我所视之处, 是一双双走动的腿,还有恐怖的庞然大物。
也许对阿宁来说,洗脸真的是一件让她觉得害怕的事。
我思前想后,觉着不洗就不洗吧,也脏不到哪里去。
把水泼掉转身进屋,阿宁呆愣了一会儿,眼珠子随着我转。
见我忙着拆洗棉被,又期期艾艾凑了上来,跟在我屁股后头。
我想得入神,差点将她撅倒。阿宁眼里那滴泪啪嗒一下落了下来,揪着我的衣角,呜呜着说:“洗脸,娘亲不要生气。”
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我蹲下身平视她,想了想问:“是不是帕子太粗糙了,让阿宁脸疼?还是热水太烫了?不然下次阿宁自己洗好不好?”
她一个劲地摇头,我脑海里划过一丝可能:“是帕子盖住了你的眼睛?那只擦额头和脸颊好不好?”
阿宁鼓着腮帮子没有说话,我拿帕子尝试着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污泥,没想到她这次倒没躲。
她只是怕黑。
我为了在冷宫里生活得好一些,时常夙夜未归,不知道阿宁每一次睁开眼面对屋里无尽的黑暗是怎样的无助。
洗漱完我去灶上盛热粥,阿宁则站在橱柜前,看着顶上的蜜罐子。
我头都没回:“只能吃一勺。”
她欢呼一声,去拿自己的碗具和小木勺乖乖等我分配。我将热粥放在桌上,启开蜜罐,里面是腌渍好的枇杷膏。
用不沾水的木勺沿着罐边挖了一勺放进她的小碗内,阿宁用勺子沾着舔,甜甜的味道让她一脸餍足,活像只小馋猫。
说一勺就只能吃一勺,她舔完了碗底的枇杷膏,朝我伸碗。
我没理会她,她哼哼唧唧扭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坐在桌前喝粥。
吃完饭我收拾了下屋子,将豆子泡好,开始纳鞋底。
生阿宁之前我五谷不分、四肢不勤,连针线都只是会简单的缝合,更别提做衣衫鞋袜了。
到这个时代,衣衫鞋袜算得上是十分珍贵的物件,好的棉料甚至可以拿去典当。
宫中除了皇室中人极度奢靡,衣衫多到令人发指之外,其余宫人一年四季大多只能做两套衣物。
起初我还带了不少名贵衣裙,但为了生存已经拆剪换出去不少料子,轮到冷宫中能领到的只有四时四套衣物。
好在新后颇具贤名,每逢太后寿辰、 皇子诞生等合宫欢庆的时候,我等边缘人物都能跟着沾点光,上回就赏了一身新衣。
为此我和张答应每天睁眼头一件事就是替皇后祷告,盼她福寿延绵长命百岁,给新帝生他十个八个孩子。
给阿宁做的新鞋是拿我经年不穿的旧衣裁出来的碎料一层层糊起来的,我称之为千层底,样式不好看也不软和,但是经穿经造。
张答应一向睡到日上三竿,她提溜着一双小鞋晃进院,见我还在鼓捣那双乞丐鞋,撇撇嘴:“就你这手艺,一双鞋做得又大又松,走一步掉三回。”
她招呼阿宁过来试新鞋,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淘换来的。
新鞋是藕粉缎面的,绣着杜鹃花,鞋底又白又软。
阿宁欢喜极了,新鞋十分合脚,但才穿了一会儿又脱了下来,换回原来的乞丐鞋。
“不喜欢?”张答应诧异,“姨姨给你换其他的色?”
她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嘟着嘴半天才说清:“娘亲做的最好看。”
张答应酸溜溜地掐了一把她的腮肉:“小没良心,姨姨待你再好也白搭。就是要跟着你这没出息的娘吃糠咽菜是不是?”
她躲到我身后,我笑得眯起了眼,“是了,我最没出息。糠啊菜啊都在锅里,没出息的人才喜欢吃。”
张答应哼了一声,扭捏了一会去揭锅盖。
有时候我都感觉是不是养了两只馋嘴猫,只要锅子一动,她俩能循着声立马出现在我面前,连声问:“吃啥吃啥。”
更别提张答应,偶尔我做了些她不爱吃的菜,回回都要尝一口确认自己不爱吃才罢休。
我让阿宁换上新鞋,郑重谢过张答应的好意。
在阿宁眼里我无所不能,无论我是做菜还是缝衣衫,她都会一双星星眼看着我,那双乞丐鞋她跟石头水缸炫耀了好几回,说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娘亲。
日上中天,水井边的小黄花有些蔫吧了,阿宁给它浇了一点水,但还是顶不住它一点点垂下脑袋。
我忽然想起了关于死亡最好的解释,跟一脸焦急的阿宁说小花可能会死。
“死?”阿宁睁大了眼睛,急急道:“小黄要去哪里?”
“阿宁,你看头顶的杏花,杏花开了又谢,但等到夏天会结出甜甜的果子。小黄没有果实,但它会把种子埋进土壤里,等到来年,在井边或在菜地里照旧盛放。死不是离开,是化成了其他东西依然陪伴着你。”
我蹲下身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吹在阿宁脸上的风,每天醒来闻到的花香,还有照在阿宁手上的阳光。小黄只盛放了三天,人的生命也一样短暂,一睁眼一闭眼,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不过三万六千个轮回,娘亲和姨姨也许有一天也会跟小黄一样死去。”
她歪头看着我,不甚理解,我不期望她现在就懂,只希望她记住我的话。
“但是娘亲和姨姨努力生活,努力过完这短短的一生,留下最好的阿宁献给人间。阿宁说不定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如此循环往复,死也就不可怕了对不对?”
我揪了揪她的小辫子,她糊里糊涂,但看起来没那么难过了。
“你跟她说这些,指望她能听懂?”张答应问。
“不把孩子当大人的话,她永远也长不大。”我解释道。
张答应没吭声,我们俩心里头都坠着事,明知月华宫的事不该管,却还是放心不下。
直到午间我一觉醒来,见阿宁不在身边。地上没有她的小鞋子,估摸着是被张答应抱去那边玩了。
穿了衣衫正要去寻人,恰在此时张答应一脸焦急地冲进来,四处张望嘴里念叨着:“阿宁没回来?”
我心下一沉,问起来才知道她带着阿宁在那边院里玩,还特地拿了我送给她的两坛子枇杷膏给她挖着吃。
她打了个盹的功夫,睁眼才发现阿宁不见了,枇杷膏被她抱走了一坛,院门开着。
我吓得冷汗直流,宽慰张答应也是安慰自己:“莫慌, 禁卫军那里还没闹起来就是阿宁还没出事,多半是钻哪个菜园子里玩去了。”
我跟她两人一合计,连忙去菜园子里找,寻了个遍也不见阿宁踪影,就在此时昨儿来求水的翠儿叩门来访。
张答应没功夫搭理她,翠儿却一脸讳莫如深,低声问:“两位主子怕不是在寻人。”
我俩相视一眼,警惕地看向她,翠儿连忙道:“请随奴婢来,主子要寻的人就在月华宫。”
我俩别无他法,只好随她去了月华宫。
进了那带着馨香的小院,才发现阿宁就坐在院内,见我和张答应前来,欣喜地张开双臂让我俩抱。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都落到这般田地了, 你我能力皆都有限。”张答应冲翠儿说,“要捅出去也罢,大不了是一块死,但你们也别想出这冷宫。”
我也一副不受威胁同她鱼死网破的模样,翠儿急忙道:“两位小主误会了。”
她说她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阿宁在此,还坐在孙嫔榻前叽叽咕咕说着话。
她吓了个半死,心想冷宫哪里来的孩子。
却见阿宁粉雕玉琢十分可爱,也不怕人。声称自己是从张答应院子里来的,一直住在西北角那间宫室里。
翠儿顿时猜了个七七八八,见自己形销骨立一心求死的主子此时有了动静,挣扎着让她不要为难这孩子。
说阿宁喂她吃了枇杷膏,还跟她讲了个猪猴马和一个和尚取经的故事,虽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前言不搭后语,但将死之人不想再造杀孽。
所以翠儿才找上门来。阿宁不知我们剑拔弩张,还指着小轩窗说:“姨姨睡了好久。”
翠儿一听这话泪水涟涟。张答应绷着一张脸,挤出句话:“真是不好了?”
“小主再这样下去的话,只怕就这两天了。”
“不是说吃不下就灌么?”
翠儿擦着眼泪:“就是吃了也会吐出来,这几日都见血了。”
我俩沉默不语,不知如何唤起一个人的求生心。
抱着阿宁就要回去,翠儿指天发誓,孙嫔一旦去了她也会殉主,阿宁的秘密她会带进棺材里。
出门前,张答应叹了一句:“所有人都在盼着我们死。”
“就连最后一个希望她活的人也去了。”
找不到任何一个让孙嫔活下去的理由,我抱着阿宁的手紧了紧。
见我站在原地,她扭头看向我,
我冲张答应笑笑,对阿宁说:“你去陪姨姨玩好不好?”
“去给她讲完那个取经的故事。”
7
又是一个大晴天,青涩的杏子挂满了树梢,沉甸甸一片。
阿宁挎着小包,仰头听我嘱咐。
“去姨姨的院子不要吵闹,让她喝完鳝鱼粥,等太阳下山我就去接你。”
她乖乖点头, 张答应抱她出去的时候嘴里还复述着我的交代。
张答应回来时,我正蹲在院子里敲敲打打。
“这是做什么?”张答应捡起我散落在地上的木条问。
“打算做个馄饨车。”
“馄饨车?”
“两个轮子可以推着走,架子上放三个薄抽屉,提前包好馄饨放里面,架上搁一应调味料,还需要炉子、热汤……”
没等我说完,张答应笑起来:“就你这手艺,别是没推出去就散架了。”
我看着摇摇欲晃的车架也有些苦恼:“有些值夜的宫人不敢多喝红豆汤,怕在主子面前出虚恭。我寻思还是多做些其他的吃食,多一样选择。”
张答应沉思片刻:“赶来也巧,姓裴的前儿个跟我提了一嘴,说是最近修葺宝华殿,汇聚了不少能工巧匠。你画个图,回头叫他替你找个人。”
“宝华殿是西边那所大殿么?”我心思一动,“此番有多少工匠入宫?”
“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张答应看向我,“你想做什么?”
“做工卖力气消耗大,他们吃饭多半跟宫人们混在一块。你也知道宫人的伙食花样多却处处受限,难免腹中饥饿。”
“你莫不是想做他们的生意?”
“我的手艺不敢跟御膳厨房比,只做些烧饼凉皮干捞面,这些个顶饱的东西,赚个辛苦钱罢了。”
张答应不想冒这个险,我劝她:“他们午间休憩大多在景山边上,离月华宫不远,咱们远远的摆放,并不生事,想来禁卫军也不会为难咱们。”
兴许是被钱财迷了眼,我给张答应画了一张大饼后,她勉强同意了。
太阳落山,晚霞红满天。
我去月华宫接阿宁,阿宁垂头丧气攥着小拳头。
看了一眼食盒里纹丝未动的鳝鱼粥,我问:“姨姨今天又没吃么?
“她不乖,”阿宁愤愤道。
“故事讲到哪儿了?”我提起食盒,将馊掉的鳝鱼粥悉数倒掉。
“猴子,妖精,打。”她想了想十分肯定地跟我说:“白骨精。”
翠儿跟我说,孙嫔今儿虽然没喝鳝鱼粥但被阿宁强喂了几口枇杷膏,而且阿宁讲到三打白骨精时,孙嫔还嘀咕了一句:“白骨也能成精么?”
虽然那句话十分微弱,翠儿听了却喜极而泣。
我琢磨着菜地里的鸡毛菜青翠又鲜嫩,明儿给她做一个青菜粥,滴上两滴香油,久未进食的人吃了也好克化。
“明天给姨姨讲红孩儿。”我给阿宁松辫子打散头发,“红孩儿还记得吗?她娘是铁扇公主,有一把大大的芭蕉扇,可以把猴子扇到天上去……”
夏日的好处就是不用费柴火烧水,下午晒在院子里的水现在还是温温的。
我把阿宁扒光抱进木盆里,给她丢了条巾子让她自己扑腾。
我早早洗完了,蹲在一边搓洗今日换下来的衣物。
晚上晾上,第二天早晨就干透了。
深蓝色的穹顶下,树影重重。虫鸣蛙叫此起彼伏,伴着阿宁咿咿呀呀的声音,甚至有些吵闹。
翌日我照旧将阿宁送往月华宫,完事拉着张答应准备吃食。
每做一样都给她先尝尝,等她嗦完两碗凉面后,她才对咱们打算赚工匠的钱有了信心。
看守冷宫本就是件苦差事,我塞了两块银子给禁卫军后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说有裴随侍在从中斡旋,但是该给的茶水费还是不能少。
只要不出景山,一切都好商量。
“真是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张答应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就心疼,“姓裴的还跟我吹掌事太监是他的拜把子兄弟,现在光是出门就花出去二两。”
我把做好的饼子凉面各拿了两份给禁卫军。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句话搁哪个时代都有道理。
大竹蓝子摆在景山脚下,临近申时,陆陆续续有工匠走过来。
一些是歇口气松松领子,还有些是偷懒喝口茶。
我掀开白布一角,露出里面的饼子。
指望张答应吆喝是不可能的,我寻了个面善的匠人走近,跟他说:“新出炉的饼子,还热乎着,大哥要不要来一个?”
我面不红心不跳,饶是新帝站在这都未必能认出我俩曾是后妃。
那匠人狐疑地看了看,我将饼子塞他手里:“尝一个不要钱,都是灌了鸡蛋的。跟宫里的春点没得比,就图个肚饱。”
宫中一日三餐虽然丰盛,但定时定量不能多贪,用饭吃茶还有小太监看管。
下午饥肠辘辘又不能跟皇帝似的叫点心茶水,是以我做的东西虽然粗糙,但多多少少能填饱肚子。
饿了糠如蜜,饱了蜜不甜。
匠人看了下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
没多说二话,他问:“多少钱?”
“两个大钱。”我笑意吟吟,销出去第一个,第二第三个就凑了上来。
转眼间篮子里的春饼凉面就销出去一半,有几个好奇的匠人问了一嘴我们俩是何人,但见我们笑而不语也就没再问了。
剩下些饼子和凉面我原路提回,今晚就吃这个了。
“还好他们就这俩个月进宫做活,不会多管闲事。否则这事宣扬出去,我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张答应说。
“哪有那么多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掀摊子的事。”我揶揄道,“咱们戴罪之身,也不怕多加一条宫中叫卖的罪名了,虱子多了不怕痒。”
“是了,这世上什么鬼比穷鬼还要可怕?”
我们俩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回宫的路上点算今日入账,张答应说我做的果茶很好喝,提议明儿盛上一瓦罐一人送上一碗,亲热解暑。
我夸耀她十分上道,值得明日我早起为她做一碗鳝丝面。
赚来的钱四六分账,我将目前攒下来的铜子都交给张答应,让她托裴随侍将其换成金银。
“你要这么多金子做什么?”张答应好奇问。
“兴许往后有用,金子不占地方。”我回答道。
行至月华宫,我扣响宫门。
翠儿在里面问了声,确认是我们俩才开了条缝,脸上带着笑意道:“两位主子来了。”
我递给她一份凉面一块油纸包的饼子,她兴致勃勃说:“今天小主说了俩句话。”
“说了些什么?”我跟张答应异口同声问。
“一句是‘你小心坐着’,另一句是‘你渴不渴’。”
都是对阿宁说的,我抱过阿宁,蹭了蹭她粉嘟嘟的脸颊:“阿宁,明天接着给姨姨讲黑熊精的故事。”
她点点头,抱着我的脖子软软地说:“娘亲,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呀。”我亲了亲她的脸颊。
不过希望胜过千金良药,躺在里面那个人也需要阿宁。
出了院门,张答应问:“你就这么打算让阿宁往后都陪着她?”
“途径十万八千里,九九八十一难大圆满。等着吧,她会醒过来的。”
此后几日我跟张答应早出晚归,我们俩对着哗啦啦铜板跟打了鸡血似的,干劲十足。
张答应有一天捧着钱说:“从前这点子钱还不够我赏人的,不过一文一文攒起来的真是有些不一样。”
月华宫那头我连着给做了许多不同的吃食,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孙嫔动的很少。
就在阿宁讲到真假美猴王,二心搅乱大乾坤时,我跟阿宁说:“今日不去姨姨那了。”
阿宁歪头看向我,每每说到和尚赶走猴子,阿宁虽然听不太明白,却总是掉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仿佛受委屈的是她。
我捏捏她的小鼻子说:“因为,我要给阿宁请一位先生。”
说的这位先生就是孙嫔,张答应说孙嫔出生显贵,琴棋书画四书五经自然不在话下,我教阿宁不合适,孙答应又不靠谱。
剩下的只有孙嫔。
“她明日会来看阿宁。”我对阿宁眨眨眼。
翌日收摊后去月华宫,果然听屋里有声音问:“那……孩子没来么?”
翠儿按着我的话回道:“说是病了,昨儿回去就见着不好。”
屋里一阵激烈的咳嗽,像是暴风骤雨中摇曳的船只。
我推门进去,只见孙嫔攀着翠儿的隔壁,仿佛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什……什么病?”
这是我第一回跟孙嫔照面,虽然她形销骨立,犹如残烛,但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是个恬淡娴雅的女子。
“有些发热。”我淡淡道,“希望不是出疹子。”
她看向我欲言又止,似乎是支撑不住身体,卸了浑身力气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
“阿宁嚷着要见你。”我说,见她合上眼,我走至她床前。
“人间走过八十一难,一路艰难坎坷。奈何桥黄泉路,有人必不想这样早见到你。”我劝道,“等等好吗?等见过山川河流白雪皑皑,春去秋来花开花败,白发苍苍历尽沧桑时,再跟她笑着说这一路的历程。”
清晨,微风习习,蝉鸣阵阵。
阿宁乖巧的坐在杏树下,我给她梳头发。
不多时,我见屋外晃进来一个人影,由一人搀扶着。
她似乎累极,扶着门喘气。
阿宁惊喜地跑向她,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孙嫔喘匀了气定睛一看,阿宁抱着她的腿活力十足,哪像是病了的样子,顿时气结:“她没病?”
院里埋头吃面的张答应掏了掏耳朵,咕哝着:“好么,这下够凑一桌吃饭了。”
我招呼孙嫔主仆二人用饭,菜式简陋,一叠炸小鱼、两碗酸萝卜捞面,还有稀粥卷饼。
阿宁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又是拖板凳又是拿筷子。
翠儿劝道:“主子,别辜负了孩子一片心意。”
她低头看着阿宁,阿宁一双大眼扑闪扑闪,绕是再心狠的人也不忍心说出拒绝二字。
孙嫔刚一点头,阿宁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连忙拖着孙嫔的手引她坐到桌前。
张答应识相地端着碗换了个位置,顺道掐了一把阿宁的小脸:“小没良心,这么快就新人胜旧人了。”
捞面做得清淡,只面上飘着丝油花,见阿宁扶着板凳往上攀爬,她忍不住伸手搀了一把。
阿宁趴在桌前,小脸搁在手背上,认真地盯着孙嫔。
孙嫔挑起一根面往嘴里送,轻声道:“好吃。”
阿宁偏头看着她的一张一合的嘴,忽然跳下板凳,绕到她另一边,孙嫔不明所以,我解释道:“阿宁右耳听不见。”
她似乎难以置信,微张着嘴:“怎么会?”
阿宁凑到她右手边,左耳对着她,见孙嫔动筷子又小心翼翼将炸小鱼往她面前推了推。
“娘亲做的小鱼,好吃。”
孙嫔放下筷子,指尖微颤地碰了碰阿宁的右耳,阿宁顺势将小脸贴在她掌心里,轻轻地蹭着。
“不疼不疼,呼呼。”阿宁安慰她。
孙嫔用力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干涩:“小傻子。”
小傻子盯着她吃完了半碗面,一小块卷饼还有半碗稀饭,孙嫔绝食久了一下子撑得不行,向“监工”连连求饶:“阿宁,我实在吃不下了。”
仔细看了看碗底,阿宁一本正经说:“吃多多才能长高高。”
翠儿见孙嫔顿时变了一副苦瓜脸,忍俊不禁。
我上前解围:“阿宁,中午再看姨姨吃,现在带姨姨走走消消食。”
阿宁用力点点头,牵着孙嫔在院里散步,轮着圈给她介绍她的朋友们。
将碗筷冲洗干净,孙嫔低着头认真听阿宁咿呀咿呀,两人一唱一和倒也和谐。
张答应坐在一旁看热闹,跟翠儿说着话。
我们的事情翠儿已经知道个七七八八,这些日子我们看出来翠儿是个靠得住的人。
若换了旁人,未必能在冷宫守护主子七年。
听我有意让孙嫔替阿宁启蒙,孙嫔犹豫了片刻,试探性地问了阿宁几个问题,问完后沉默了。
“算术尚可,对答还算机敏,不过你竟然一个字都不教她么?”孙嫔怒问我。
我十二分委屈,冷宫这些年我除了看牌匾上有几个字之外,上哪儿去找这个朝代的文字?
再说搁这儿我也是半个睁眼瞎呀。
张答应替我说话:“你别怪她,她出身不高,些许识得几个常用字罢了,这些年蹉跎,指不定都浑忘了。”
“她不会教,你也不教么?”孙嫔转问她,“我记得你是武威宣侯府的大小姐,才情不在我之下,难不成你也浑忘了?”
张答应连忙埋头装作一副喝茶的样子,孙嫔拉着阿宁往屋里走,嘴里叱责道:“好好的孩子,都叫你们耽误了。”
没有行正式的拜师礼,就连像样的束脩我也拿不出。我说以后一日三餐终身管饭时,张答应都笑出了声。
孙嫔却没说什么,让阿宁给她磕了三个头。笔墨纸砚这等珍贵的东西,也就月华宫还有,甚至还留有上百册藏书。
我去别的院里挖了一棵小树苗,孙嫔和阿宁一起种在窗下。
阿宁将泥土踩实,洒上水。
我跟她说这是楷树,为人楷模、受人尊敬称为‘师’。
遇良师,春风化雨,人生至幸,往后要像尊敬娘亲一样尊敬老师。
她似懂非懂,孙嫔说:“为师者,惟匠心以致远,当臻于至善。既做了这孩子的师父,我必倾囊相授。”
楷树又称黄连木,树干疏而不屈,刚直挺拔。树苗在阳光下舒展身躯,迎着骄阳雨露。
我坐在窗前听院里呀呀的读书声,张答应趴在一边上打着呵欠,夏日睡意昏沉。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阿宁跟着孙嫔一句一句念,今日教的是《游子吟》。
张答应拨弄着我放在窗台上的野花:“你说我们算不算游子?”
我停下手里的活,离家远游把他乡认作故乡之人,如何不算游子?
院里读书声一停,传来阿宁的声音:“姨姨,为什么不读了?”
“从前在家的时候,我娘在堂前种过很多花。”
“是小黄花吗?”阿宁还记着她朋友。
“也是黄色的花,不过它叫萱草。游子远行天涯,值萱草于北堂,看着萱草可以让母亲忘却忧愁。”孙嫔苦笑一声,“要是出门前,我不跟阿娘吵架就好了。”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我爹后来又纳了妾室,阿娘就搬去了我的院子。此后十年,她孤零零地一人对着萱草做衣吃饭,再也没有见过我。”
我跟张答应两人沉默着,此时翠儿抱着一个大包袱抽泣着走进来,明儿是王夫人三七,本该由女儿戴孝上坟祭拜,孙家送来了王夫人生前所制成衣。
从里到外,一年四季,她那十年摸索将女儿今后的衣衫都做好了。
孙嫔将那包袱紧紧的按在胸口,像是要把它们揉进心里,她没有哭却是痛极,张着嘴喉咙里却喊不出一声阿娘。
她没有打开包袱,就好像她娘还在北堂遥望。
五更天,张答应弄来了一些香烛纸钱,我将烧鸡凉粉等祭品面朝南一应摆放。
听说阎王爷爱吃烧鸡凉粉,但凉粉用筷子不好夹,等夹起凉粉的时候天亮鸡叫了,阎王就带不走逝者亡魂了。
孙嫔默默地烧着纸钱,纸钱风一吹在她身边打了个旋儿。
她睁着泪眼四周张望,苦苦哀求着那看不见的神灵:“不要带走我娘,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娘。”
那纸钱燃尽了只剩下一堆冷透了的灰烬,远远听见几声梆子作响,天亮了。
我说:“吃饭吧。锅里还煨着汤,昨日还做了烧辣椒酱,喝粥还是吃饼,不然我给你做碗面汤?”
张答应看向我,似乎不明白我在这种场合,为什么能说出这么冷心冷情的话。
我认真地说:“要一起吃很多很多顿饭,这是阿宁跟我说的。那孩子听说她不能陪阿娘吃饭,跟我说以后咱们几个都要在一块吃饭。”
“所以,全是为了她这片心意,咱们也要活下去。”
8
大暑,炎炎夏日最后一个节气。阳光猛烈,潮湿多雨。
阿宁捏着鼻子可怜兮兮地求我:“娘亲——”
她面前摆着一碗凉茶,黑乎乎的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废了好大功夫才搜罗齐十几种药材,我板着脸:“喝完才能去玩。”
她看向院内另外两人,张答应率先心软:“你好歹给她一块糖甜甜嘴,不然那玩意哪里灌的下去?”
我叉腰问她:“还说孩子,给你那碗是不是倒了?”
张答应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我怒目而视,她捂着脸躲进屋内,嘴里嚷嚷着:“行了行了,我不管就是。”
阿宁见没人救她,只好乖乖低头喝茶,凉茶一入口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眼角含着泪花。
我硬下心肠:“不许哭,一口喝完。”
她不敢停,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茶水含在嘴里不敢下咽。
我戳了戳她的腮帮子,她闭着眼睛吞了下去,张开小嘴让我检查,声音委屈巴巴:“喝完了、”
我点点头,收起茶碗。
一旁看书的孙嫔来领她,我头都没回:“不许给她糖吃。”
孙嫔悄悄伸出的手默默收了回来,张答应在屋里抗议:“都吃完了你还不许她吃糖!”
“又不是喝药,你们少惯着她。”
摇动井绳,木桶通地一声砸在水面上,滚筒嘎吱嘎吱作响,清凉的的井水哗啦啦泼在堂前。
天气太热了,院里没有一丝风。我之前栽种的番瓜结了果,两根藤足有七个,有三个稍小些瓜皮还带青,我摘了两个瓜皮泛白的。
杏子、桃子都成熟了,还有月华宫的青梅,将瓜果一并倒入盆中清洗干净,然后浸入井中。
浮瓜沉李,枕书消夏。我用竹篮捞起清晨放入的番瓜和桃子,出水那一刻还冒着丝丝凉气。
拿刀破开,撇去瓜籽,阿宁端着盘子站在一旁,我切一瓣她去送一瓣,孙嫔张答应手里都不得闲。
“真甜。”张答应扇着扇子,“要是有冰和新鲜牛乳就更好了。”
孙嫔坐在窗前翻书,往嘴里塞了一颗冰凉的青梅,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样便很不错。”
虽然从前日子荣华富贵,但终究是过眼烟云。现在一日三餐有所期待,日子悠长不算虚度。
吃完瓜,几人身上都汗津津的,趁着现在日头足,我给阿宁脱得只剩下小裤子,丢到盆里让她玩水。
我会泅水,张答应院子里的莲藕池只有一人高,只是经年无人清理,有些枯叶烂泥。
趁着现在无事,我拿网兜去清理藕池,一听我说要教阿宁泅水,她们俩双双看向我,孙嫔皱着眉头道:“为何要学泅水?”
“虽然出不去,但学会泅水也是一项本事。我没别的可以教阿宁的,只泅水这项还算不错。”
张答应点头:“到底是江南女子。前些年总听说哪个宫人失足落水丢了卿卿性命,阿宁要是会泅水也算多条小命了。”
阿宁听说要去大池子里玩水十分兴奋,我拉上两尊佛,孙嫔有些恹恹的,架不住翠儿劝,拿了本书说只是去那边树下看书。
蝉歌嘹亮,夏意正浓,远处禁卫军打着呵欠,三三俩俩靠在墙根下躲日头。
我脱得只剩下贴身的轻薄亵衣,光着腿下了水,藕池左侧有台阶露石,映在树荫下。
水只到肚脐眼,清澈见底,偶尔还能看见几条小鱼。我抱着阿宁下水,她紧紧趴在我胸前。
“鼻子呼气,嘴巴吸气,对,我数一二三。”
张答应见水波荡漾,心里痒痒,也脱了鞋袜外衫下水,刚浸入池子里就听见她一声长长的喟叹:“还是泡着舒服。”
反正她坐在石阶上,池水也不深、见阿宁浮浮沉沉,玩心四起。
朝我后脑勺泼了一捧水,我擦了擦脸没理她,倒是孙答应坐在岸边柳树下翻书,目不斜视说了声:“幼稚。”
张答应不乐意了,冲她说:“你也下来泡泡。”
“光天化日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就这地方,别说男人,就是一只公蚊子也飞不进来,咱们都是女子,你怕什么?”
孙嫔轻哼一声,张答应漂到她跟前,捧水泼她,孙嫔躲闪及时却还是溅到了几滴水。
翠儿拿帕子给她擦脸,还没等擦干净又被张答应泼了一脸。
孙嫔深吸一口气,将书放在一侧,绕着池边开始解衣。
“你不是不下水?”
“君子之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张答应吓得连连退后:“圣贤书可不是这么读的!”
孙嫔把衣服丢到一边,褪得只剩下小衣,伴随着张答应的尖叫,池里闹得水花四溅。
我拍了一下阿宁好奇的小脑袋:“注意呼吸。”
泡乏了,我们三人趴在露台上歇息,阿宁学了一天已经能换气漂浮。
翠儿拿了丝瓜瓤和枸杞叶皂角过来,张答应拿石头砸碎皂角,皂角的黏液搓一搓就能起泡,我们散了头发,互相替对方梳头洗发。
要不是绞了头发一头短毛过于怪异,否则我真想剪了这垂至臀部的烦恼丝。
是夜,我们穿着小衣并排躺在摇椅里,头顶繁星闪烁,明月高悬。
我手持蒲扇给阿宁赶着蚊子,她伏在我胸前睡得很熟。
偶尔听见她们三人拍蚊子的声音,我们聊菜地里的收成,聊从前的往事。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大人们也是这样聚集在一起,那时候的夏日总是很漫长。
我的馄饨车做好了,裴随侍领着两个小太监替我抬过来。
较之印象中阴阳怪气的太监不同,裴随侍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白胖。
他照旧冲我行礼,叫我郑主子,仔细将馄饨车的用法告知我。
张答应听了会就觉得枯燥无味,摆摆手说回隔壁睡午觉。
裴随侍顿了顿,看着张答应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神,我出声提醒,他才俯首笑道:“让主子见笑了。”
我合上抽屉,想起昨夜在我和孙嫔的逼迫下,张答应说了她和裴随侍的过往。
裴随侍是她进宫时的引路太监,在她落难前从来不记得有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奴才。
“我记得我得宠时,有一个杂毛给我念‘长恨歌’,我气急了赏了他二十板子,那是我第一次罚人。”张答应望着明月说,“我十六岁进宫,低声下气服侍一个随时会发疯的糟老头子。”
“世人皆信只要他握有皇权,哪怕他罪孽滔天,昏聩无能,褶皱的皮疙疙瘩瘩,都会有女子匍匐在他面前,心属于他。”
“可是从来没人信,我会爱这半个人。”
裴随侍待她如这夜空中的明月,纵使有朝一日明月坠落,他也不曾私心隐匿她的光芒。
是啊,谁会信这太监亦如君子,不欺暗室。
我朝他笑笑:“多谢裴随侍。”
这些日子靠着给工匠们送饭我赚了不少银钱,全换成金子做了这馄饨车后还剩了些。
裴随侍知道我们有秘密,却闭口不提,只道:“主子往后还有吩咐只管知会一声。只要不是出宫,咱家都能替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隔壁的院门开了条缝,张答应朝外吼了声:“裴朝志,少吹牛!”
裴随侍也不恼,执着浮尘一脸无辜。
趁着日头正盛,我将馄饨车里里外外擦洗一遍,新鲜的木料散发着香气,摸上去没有一点木茬子,甚至不见一根铁钉。
我惊叹工匠精湛的手艺,画出来的图纸四不像,他们却还能凭借多年的经验造出我想要的东西。
收拾调味料,剁馅包馄饨,准备今夜出摊试试水。
张答应很早之前就搬了床被褥过来,有时候晚上回来得晚些,她倒头就在我这里睡下。
孙嫔知道我俩晚上要出去,便和小翠收拾了耳房的旧床,有她们陪着阿宁我也就不用隔一个时辰回来照看。
我跟阿宁解释过,咱们呆的这个小院子就像是猴子给和尚画的圈,阿宁要乖乖待在圈内,一出圈外面会有妖魔鬼怪将她抓走。
而我像是那只猴子,每天要出去给阿宁化缘,换取米面粮油,柴火衣物。
她乖乖坐在院子里画画,馄饨车两角突起可以各挂一只灯笼,孙嫔在一旁指点,素白的灯笼纸上显现出一朵丑丑的小花。
蔫了吧唧的还黑乎乎得缩成一团,但有几分可爱。
我挂在两侧,点亮灯笼,在幽静黑暗的甬道中映着小小的光影,馄饨车升起的热气在烛火照耀下泛着温暖的毛边。
我拉开抽屉,抓起一把馄饨放入沸水中,稍等片刻用笊篱捞出,碗内放细盐葱花酸萝卜丝一点猪油,盛入小混沌,再舀上半勺馄饨汤。
递给宫人,收钱将铜钱丢入钱匣内,叮咚一声格外悦耳。
空闲时,我偶尔抬头看着灯笼上丑丑的小花,就像是看见阿宁的笑脸。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今日收摊晚了些,拉着车回到小院天已经大亮,阿宁蹲在廊下刷牙,见我回来揉了揉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我放下东西,手背在身后,笑问她:“你猜娘亲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啦?”
她咬着刷柄,兴奋地跳了起来。
我侧身躲她,逗了她一会儿我才从身后掏出开,在她面前摇晃。
是一只小铃铛,银质的十分精巧,昨夜有一个宫女没带银子,问我这个东西可不可以换几碗馄饨。
阿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高兴地蹦蹦跳跳,我拿红绳串了戴在她手腕上,阿宁一动就叮叮作响。
我在灶下做菜,在隔壁宫室浇地,听着叮叮的声音在周围环绕,伴着甜甜的“娘亲”。
时至白露,暑热褪去,一夜凉似一夜。
今日是阿宁的生辰,那个诞下阿宁绝望无助的夜晚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我好几个月没有梦见我妈了,昨儿做梦梦见了长大后的阿宁,亭亭玉立像是鲜花绽放,她站在宫墙前问我:“娘亲,为什么我不可以出去呀?”
我张张嘴哑口无言,梦境转换,我白发苍苍已是老妪。
梦醒时分,枕头汗湿了一块,阿宁睡得横七竖八,我拉过背角盖住她的小肚子。
一大早我给阿宁擀了一碗长寿面,我说吃了长寿面才能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岁。
阿宁现在已经能数到一百,她努力吃着碗里的面,抬头说:“娘亲,我只要比你多活一天就好了。”
“可我活到七十岁,阿宁还只有五十岁呀。”
“那我就活到五十岁。”阿宁伸出五根手指。
我弹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瓜,嘴里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生辰不许说这种话”
张答应走进屋外,高声说道:“我来给小寿星送贺礼啦!”
说着她从身后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冲阿宁一挑眉:“打开看看。”
阿宁打开锦盒,里面卧着一只翠绿玉镯,张答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本来就是你娘的东西,就当是借花献佛物归原主。”
之前我靠着这玉镯换来的食物挺过了生产前最难的一段时光,现在看来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这太贵重了。”我推辞道。
“你也知道贵重,就换那点东西,当时都算我欺负你了。再说了这地界,我戴给谁看去?”
我俩拉扯了一番,等孙嫔和翠儿来了才作罢。
孙嫔送给阿宁一支狼毫笔,翠儿随了个花络子,阿宁头一回收到这么多礼物,摸来摸去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几个人坐着喝茶,孙嫔随口问了句:“当时抓周阿宁抓到了什么?”
我顿时有点窘,那会儿吃穿都是问题,哪里还会准备抓周的东西。
索性张答应知道我的难处,摆摆手道:“现在补上补上。”
我们搜罗来一些毛笔书册铜钱饰品衣物,杂七杂八的铺了一地。我跟阿宁解释,喜欢哪个就去抓哪个。
她听了半天,不明白我们把一堆东西放在她面前,又不是叫她玩是什么用意?
我们催了半天,她绕着东西转了一圈回来,抓住了我的手。
张答应笑道:“阿宁以后要跟你娘一样做生意人?”
阿宁歪头想了想,双手抓着我的手说:“像娘亲一样。”
午间我们聚在一块用饭,因着今日是好日子,我特地做了一桌子菜,六菜一汤,但凡是菜地里有的我变着花样端上了桌。
饭桌上其乐融融,阿宁碗里的饭菜都堆成了小山。
孙嫔和张答应逗她,问她有什么心愿。
阿宁腮帮子鼓鼓的,想都没想说:“我希望你们都不要死,永远活着。”
我们哈哈大笑,张答应揪着她的小辫子:“都不死那我们岂不是都成老妖怪了?”
“那我就是小妖怪。”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我,“我们不吃唐僧肉。”
我笑出了泪花,替她擦干净油乎乎的小嘴:“好呀,放那和尚西去,我们一块做妖怪。”
穿历三年秋,友人两三,苦中作乐,虽不得自由,亦觉人生值得一过。
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长似今年。
9
大寒小寒,无风自寒。
今日晨起,忽觉窗外寂静,天色大亮映着格纸白茫茫一片。
我向外推窗却像是被一物什顶住,使了全力才推开一条缝,原来是窗上堆满了积雪,足有三寸深。
此时天空仍然下着小雪,一朵雪花飘进屋内落在阿宁脸颊上,她睁着朦胧睡眼伸手去抓,却很快融化在掌心。
我兴奋地爬起身,下雪不冷,融雪的时候才寒意刺骨,趁着身上的暖意未散,穿好衣衫,端了火盆到床前。
拿过阿宁的衣衫,一件件放在铁丝罩网上烤,烤得暖烘烘的再塞进她被窝里。
阿宁裹着被子伸着小脚一脸茫然地烤着火,我兴冲冲说:“今年第一场雪,快穿好衣衫我带你打雪仗去。”
一听要出去玩,她顿时精神了,连我给她用热帕子胡乱擦脸都忍着了,顶着一头炸毛就要跑去玩雪。
头两年我都拘着她不让她出门,导致她这时候才真真正正看到雪。
打开房门,呼出一口寒气,阿宁裹着小披风眼睛亮晶晶的:“娘亲,天上下盐了!好多好多盐!”
积雪太厚将我的简易灶房压塌了一半,我跑去收拾被砸碎的锅碗瓢盆,一转身阿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雪地里。
她盯着没过腿根的积雪发呆,伸手去捧又是松松软软、冰冰凉凉的触感,她好奇极了,抓起一把就往嘴里送。
我连声制止:“不可以吃……”
还没说完她就已经尝了一口,随即疑惑说:“不是甜的。”
我三令五申不能往嘴里乱塞东西,她才没去尝试吃菜地里和水缸里的雪。
她热衷于雪地里留下自己的足迹,将一片新雪画上乱七八糟的符号,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片课文。
小鸡在雪地里跑,雪上留下了小鸡的脚印。小鸡对小狗说:“你看,你看,我会画竹叶。”
小小的脚印布满了院子,阿宁戴着毛毛绒绒的风帽站在雪地里,她也是雪地里的小画家。
收拾出一叠没有被砸碎瓷碗,翠儿撑伞跟孙嫔冒雪前来,见阿宁在雪地里打滚,便上前将她抱起,拍拍身上的残雪。
阿宁被冻得小手、鼻尖通红,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凝结的霜雪。
前后脚的功夫,张答应裹着大氅进门,见吃饭的家伙什都塌了,顿时垂头丧气:“我昨儿才吃了一碗饭,现在饿得不行。”
灶是用不成了,挖出来还得好一番功夫,索性小泥炉没事,之前是专门给阿宁温药的。
“等会我切点冻肉,再弄点萝卜菜叶子,你不是惦记了很久的酸笋吗?今儿咱们就做个酸笋鸡煲吃。”
因着快要过年了,我跟裴随侍换了不少年货,除了菜窖里的菜干和坛子菜,还有鸡鸭各五只,牛羊肉各半边,辛苦了大半年,终于过上一个富足年。
生炉子点火,张答应在一旁帮忙掰菜叶子。炕上收拾出来 ,架上小方桌,将火盆放到床边,里面丢两个番薯和洋芋蛋蛋。
孙嫔翠儿负责烧炕,炕洞被烟灰堵了,两人呛得不行,火没升起来脸上全是黑灰。
张答应笑得直打嗝,惹得孙嫔团了一个雪球丢她。
阿宁在廊下堆雪人,见她们俩闹起来也加入了战局,几个人雪球大战闹得不亦乐乎,饶是阿宁个子小,两方要有人“挟持”了她,另一个人必不敢动真格。
由于孙嫔有翠儿帮手,二对一还使了点小花招,没多久就把张答应埋进了雪里,翠儿在一旁连连请罪:“主子,我不是故意的。”
话是这么说,手底下的动作却不停,张答应尖声求饶,阿宁要去扒拉她,被她抱了满怀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
蜡树银山炫皎光,小院热闹,虽是冰冷的寒冬却泛着一股融融的暖意。
架锅点火,炉子里黑炭燃烧,红红的火焰舔舐着锅底,锅里咕噜噜冒着泡。
我招呼她们进屋吃饭,炕上烧得暖洋洋的,关上房门,脱鞋上炕,也不用穿外衣,着贴身的夹袄就足够暖和。
我给阿宁披上小毡子,小小一团坐在里侧,其余人都围着炕桌盘腿坐下。
张答应咽了好几回口水,瞅着酸笋鸡汤嚷嚷:“啥时候能动筷子?我都快饿死了。”
“等等还有几个呼饼。”我将面饼子盖在汤上,盖上锅盖等着汤汁浸满面饼。
就在此时,听外头有人叫门,我披衣去开门,见是裴随侍。
他朝里看了一眼,不动声色道:“一听你们这院里的动静,就知道张主子来这边了。”
他示意贴身小太监上前,打开食盒,里面热着一坛子酒。
“上好的花雕,只是别喝多了。”他低眉笑笑,“尤其是张主子,她贪嘴喝多了会耍酒疯,劳烦郑主子您多劝劝。”
说罢便将食盒递给我,我们正愁没喝的,想瞌睡就来枕头,多亏了裴随侍的七窍玲珑心。
我再三谢过,裴随侍又提了两句北边不太平的事,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叛军已经攻到了于阳城,猎猎寒风都没抵挡住铁骑南下。
但宫里仍旧是一片祥和,过两天就是腊八节,皇后还要主持分粥事宜。
我把这事跟两位提了一嘴,她们不以为然,孙嫔解释道:“先帝在位时就曾两度出宫,三次南逃,那些个叛军顶多进宫搜略一番就撤了。”
“咱们现在这位多少算个明君,近十年来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那些叛军不过是些余孽作祟,大多是冬日里过不下去,等天气转暖调转马头就会回去了。”张答应偷吃了一块鸡肉,烫得她直呼嘴。
我不置可否,端起坛子给几位都满上,阿宁见我们各个都有也吵吵着要喝,张答应拿筷子沾了一点酒水往她嘴边送,阿宁舔了一口。
孙嫔连连皱眉:“这酒后劲大,你别喂她。”
阿宁舔了两口,觉得辣嘴就不吃了,我们端着碗碰了一下,一口黄酒下肚,暖得四肢都舒展开来,不一会就出了一身薄汗。
我们吃得热火朝天,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拿出来说嘴,锅里的鸡肉吃得差不多加上热汤,开始烫菜叶子。
阿宁不知什么时候吃饱了,翘着小屁股趴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们喝得半醉,张答应喝多了几杯果然就开始撒酒疯,我们三个废了好大功夫才把她给哄睡了,屋里杯盘狼藉,火盆里的炭燃尽了全是洋洋的白灰。
是夜,我们收拾干净躺在炕上说话,阿宁睡在我右侧,攥着我一缕头发。
孙嫔和翠儿听我懒懒地讲着故事,张答应醒了,脸上还带着醉意,双颊通红痴痴盯着我发笑。
我将她的脸撇过去,她又转过来,我没声好气说:“我可不好这口,你少来。”
她嗯嗯了两声,含含糊糊说:“你真像我妹妹。”
关于为什么张答应独独要帮我这事,我心里一直有疑问。
今夜趁着醉意她肯说,我们自然洗耳恭听。
老套的故事情节,无非是姐妹俩从小磕磕绊绊长大,争衣服争首饰争父母的宠爱,长大后长姐入宫选秀,因性子爽朗深得圣宠,两年不到晋为妃位。
可好景不长,老皇帝的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是从哪里得知侯府有并蒂双姝,便存了心思要二美同时侍奉左右。
“诚然我嫉妒她年轻貌美,姿色无双,但我从来没想过要与她一起陷入这泥潭。”张答应喃喃道,“我小时候想着要是往后嫁人了,我们还会一直比下去,比夫君比儿子比诰命,争闹不休。”
妹妹侍奉那天,听闻承乾宫有女子哭闹了一宿,不知那老皇帝又使了什么折腾人的法子,过了四更,殿里再没传出来声音。
张答应眼睁睁看着不过十四的姑娘抬进去又抬出来,抬出来时洁白的臂膀上全是淤青与血痕。
“她喊了一晚的‘姐姐救我’,好几次挣脱出去拍殿门,嘶喊着要回家,可是宫里的夜又长又冷啊。”张答应掩面痛哭,“进宫那天,她将所有珍贵的首饰塞满了我的妆奁,嘴上说看我要去侍奉老头可怜我,可是啊我知道她只想着我将来走的每一步能轻松点。”
“所以你每一次求救我都害怕帮不上什么忙。”她对我说,“要是那个冬夜,我能给我的小妹开一次门……就一次……”
她哭得悲切,像是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孙嫔跟我解释,当时张贵人暴毙后,张答应不再承宠,又因大不敬被屡屡被训斥,直至被废。
等她哭累了沉沉睡去,孙嫔靠在我身边,她给阿宁掖了掖被角问:“你说的那些故事是真的吗?”
我讲过许多故事,不知她讲的是哪一个,“取经的故事么?”
她摇摇头,“你说有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度,女子可以不出嫁,自立门户出门挣钱,即便是长伴父母双亲左右,也不会有人指指点点。”
我想了想,“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我不曾看过这样一本书,不过……”她脸埋在被窝里,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要是真的该多好。”
“你想去吗?”
“我跟你们说过,我父亲还未高中前,我与母亲住在渝州城山溪镇,若不是为了我的婚事,她也不会进京寻夫。母亲死后,想必已有族人扶灵回乡,要是我能和她葬在一起……”
她眼睛亮亮的,“把我的坟挖得深一点,比母亲的矮一截,我想以后还能靠在她怀里。”
可妃嫔死后只能葬于皇陵,她再也回不去了。
呼吸声绵长起伏,后半夜众人都睡熟了,窗外开始下起了雪。
随着爆竹声响起,烟花腾空绽放,这一年结束了。
10
东风吹散梅梢雪,一夜挽回天下春。
春意渐浓,我和阿宁都换回了夹袄,近日宫中流言原来越多,以致皇后下令禁止宣扬战事,但依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我把银钱都换成金豆子缝制在里衣夹缝里,以防有贼兵进宫带不走这全部身家。
张答应依旧吃吃喝喝,凡事不往心里搁。
只有孙嫔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到时候一旦城破,皇亲贵胄固然能保住性命,等贼兵走后又能回宫做回主子。
但是宫中带不走的太监宫女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这对于我们这些边缘人来说是危机也是契机。
要是能趁乱逃出宫去,从此天高海阔潇洒自在,而且事后就算找不到我们的尸首也不会有人怀疑,只当我们是被贼兵劫杀了。
纵使她们不计划着逃跑,我带着阿宁是要试一试的,如果这一次不把握住机会,下一次出去,只怕是我身死之际。
我向她们全盘托出我的筹算时,孙嫔和翠儿几乎是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并且提议我们出宫后一路南下,直奔渝州城,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适合阿宁长大。
只有张答应犹犹豫豫,我知道她在意裴随侍,便说大不了咱们也带裴随侍一起走,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
谁知裴随侍听后只是笑笑,脸上满是歉疚,欠身道:“主子,奴才六岁进宫,此生就是宫里的人,出去之后一个内侍又怎么能掩人耳目,安稳度日呢?”
他说到时候宫门一旦失火,他会安排我们出宫,并且在三日后弄到了四本户帖和路引,只要我们平安到达渝州就能生活下去。
又过了三月,宫里越发动荡不安,听闻帝后和六宫妃嫔早已出宫避出皇城。
金银细软我一直收拾好放在炕头的柜子里,地里的菜我已经不再收拾,能吃多少吃多少,至于馄饨车,推出去一日便赚一日的钱。
等到有一日刚睡下,就听见张答应砰砰砰敲门,我披衣打开院门,她背着包袱眼里映着火光,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子铁锈味。
“是时候了。”她冲进屋,摇醒阿宁,胡乱给她套衣服。
我明白是什么意思,连忙穿衣打算去通知孙嫔,刚套上鞋,孙嫔和翠儿相携着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我们四人收拾完毕等着裴随侍的消息,远处火光四起伴随着轰隆隆的攻墙声,凄厉的喊叫声不绝入耳,我抱着阿宁捂住了她的耳朵。
张答应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时不时往外看。
看着阿宁一脸惶恐,她叹了一口气:“纵使咱们要烂在这里,可阿宁不行。”
假使鲜花盛放会引来恶狼, 我们要做的不是让她凋谢,而是让她走出这宫墙。
“如果我出不去……”我咬牙开口。
张答应厉声呵斥:“别说不吉利的话,咱们都能出去!”
我摇头斩钉截铁道:“我出不去,你们就帮我照顾阿宁。”
“不,不会的。”张答应咬着下唇,眼里闪过一丝泪光,“你生的孩子咱们凭什么帮你养?”
孙嫔沉默一瞬,点头道:“好,咱们谁活下去,谁就照顾阿宁。”
我们站在一块,像是把四股绳拧成一股,这一股的尽头拴着阿宁,这一次是接力。
消息来了,我们没想到送消息的竟然是裴随侍,他浑身狼狈,只有背脊仍然挺得笔直。
“出西直门朝东,绕过月牙山北面有个假山,假山后有一个小门洞,从前是我们内侍方便进出宫门用的,钻出这洞再朝南一直走,过了护城河就是南城门。”
他飞快解释,并一路小跑在前带路。
我们竭力跟上,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冷宫,却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周遭的风景。
阿宁伏在我胸前,声音细细软软:“娘亲,我们去哪?”
“去外面,去我们的家。”我将风帽盖上她的小脑袋,往我颈窝靠了靠。
裴随侍左拐右拐,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贼兵,只有些低头四处逃命的宫人。
过了月牙山,到了假山下,假山后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门洞,孙嫔和翠儿率先钻了过去,我将阿宁递过去,再紧随其后。
轮到张答应,她半个身子钻过来忽然回头问:“朝志,你怎么办?”
裴随侍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咱家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等着皇上回宫,咱家又能飞黄腾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张答应咬唇,眼泪泫然欲滴,“你别骗人了。”
洞那边沉默了半晌,裴随侍声音又轻又温柔:“月娘,这次我没骗你。”
说罢他伸手将张答应推了过来,没等张答应站起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洞口。
张答应哭着去推石头,石头纹丝不动。
我们咬牙将她搀起,心中悲切,手软脚软都使不上劲。
我们依着裴随侍的话一直朝南走,绕过一个庭院时,一直没出现的贼兵忽然露了头,似乎是单独过来这边宫室搜略财物的,他抓着弯刀正好撞上我们几人。
只见他目露凶光,虎背熊腰,浑身杀气腾腾,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们护着阿宁连连后退,退至院门前,不知道张答应哪里来的力气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孙嫔和翠儿紧接着被推了出来。
院门咔哒一声上了栓,我们心下一冷,只听见她扬声道:“最后一次帮你,我去见我妹妹了。”
我痛哭出声,一瞬间像是心底有座大山轰然倒塌,孙嫔连拉带拽将我拖着跑,翠儿紧紧的跟在我身后,我浑身毫无知觉。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一条大河拦路,想必就是裴随侍口中的护城河了,过了护城河就能出南门,乘渡船南下就能逃出去。
夜风一吹,脸上微凉,孙嫔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念叨:“为了阿宁,为了阿宁……”
是的,为了阿宁。我抹了一把脸,远处过河的浮桥残破,绞索已断,不少宫人为了挤这条救命桥一窝蜂冲了上去,身后有贼兵放箭射杀。
流失没入湍急的河流中,我紧了紧怀中的阿宁,下定决心说:“走,冲过去。”
混在宫人堆里往浮桥奔去,我们三人的手握在一出,汗津津的泛着冷意,刚踏上浮桥另一边的绞索忽然也断了,浮桥重重的砸在水面上。
我们三人全摔了出去,砸在浮桥的木栏上,痛得几不欲生。
阿宁抱着栏杆,一个一个想将给我们扶起,可身后的箭越来越多,甚至我听见有两个带头贼兵高声笑着以杀人取乐。
我趴在浮桥上,将阿宁抱在胸前匍匐着前行,本来还能看见翠儿跟在身后,爬出一段,身后的孙嫔忽然不见了。
我双眼刺痛,头磕在桥面上,阿宁害怕极了浑身发抖,她说:“娘亲,我好冷。”
拿定了主意,我亲了亲她的额角,躲到一个已死去的宫人旁装死,低声跟阿宁嘱咐:“还记得我教你怎么泅水吗?”
她点点头,我松开手,目测这里距离岸边还有十数丈。
“深吸一口气,一二三——”
阿宁跳入水中,我看她小小的身影在水下浮起,便扭头去寻孙嫔。
回头摸索许久,终于在死人堆里翻到了孙嫔,我感觉到贼兵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这边,幸好她尚且还有意识,于是我负起她便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跑。
“撑住,再撑一下,你还要回渝州见阿娘。”跑的时候我的胸口仿佛像是要炸裂一般,扑面的风带着砂砾与血腥味,
我只求能跑快一点,再快一点,那些箭就追不上咱们。
翠儿在岸边焦急地等待,见我带出孙嫔喜极而泣,河这边几乎没有贼兵,我放下孙嫔连忙顺着岸边喊阿宁。
经过一个垂花丛,阿宁攀着石壁小声唤了我一声。
我连忙伸出手将她带出水面,随着人流出南门,跑到渡口前,天已经微微亮。
望着泛着寒雾的水面,岸上一片寂静。
忽然,水面上出现一道浅浅的影子,我们相视一笑,船靠岸后给船夫塞了不少银钱,落得一个角落的仓位。
孙嫔靠在仓壁上脸色苍白,她抱着阿宁摸了又摸她的小脑袋。
等阿宁迷迷糊糊睡着后,她靠进我怀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甲板上,她问:“是往南走的吗?”
我看着舷窗外潺潺流水说:“最多半月我们就能到渝州城。”
她脸上带了笑:“好,总算可以回家了。”
我摸到她背后濡湿一片,心下大惊,正要开口,她轻轻将手指放在唇边:“嘘,她们睡着了。”
翠儿抱着阿宁两人头抵着头睡得香甜。
“为何不告诉我?”
她呆呆看着某处一点,声音飘忽:“别哭……我是要回家了……我阿娘她来接我了……”
我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感觉着她的手心变凉。
舷窗外船夫敲着围栏提醒,过河入江,船已经出了皇城。
我起身抱过阿宁,亲亲她的小耳朵,阿宁睁开眼,我含着泪说:“阿宁,天亮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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