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宝玉十分厌恶仕途经济学问,那么宝玉眼中的仕途经济学问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宝钗常劝他读书上进,以求立身显贵,这是宝钗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代表对仕途经济学问的一个正面说法。
宝玉的回应是,“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以此,我们知道,宝玉眼中的仕途经济学问其实就是“国贼禄鬼”“沽名钓誉”时的龌龊门道,这个龌龊门道是无边的暗海,会吞噬掉每一个清净洁白的灵魂。
我们不由好奇,他到底见过几个“国贼禄鬼”?这些人又是怎样“沽名钓誉”,让他厌恶至此?
全书真正涉及官场黑暗又和宝玉有点关系的“国贼禄鬼”只有两个,一个贾雨村,一个王熙凤。
葫芦案和石呆子事件,他或许会从父兄那里听到一点半点消息,但没有信息显示他非常关注这类案件。他是很反感贾雨村每次到访都叫上他,但更多原因是讨厌贾雨村打搅他的闺中之乐吧?王熙凤受恶尼之托参与张金哥之案,后来胆识愈壮,接手了很多这种案子,宝玉对此不仅一无所知,还对凤姐的治家才能非常欣赏,向贾珍大力推荐,让她暂时管理混乱的宁国府。
这么看,宝玉几乎从没有真正见识过“国贼禄鬼”“沽名钓誉”的龌龊,如果只靠书本或者其他渠道了解来的一些迹象,相信宝玉不会如此厌恶仕途经济学问,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1、贾府长辈骨子里厌恶仕途经济,宝玉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有人会说,不对,贾政在宝玉上学时训话,外出办差不忘给宝玉留作业,还有谁比他在教育宝玉上更上心?但我们也看到了,宝玉上学时只顾交朋友,对此贾政并未实际查问;宝玉的若干作业是姐妹们帮忙完成的,贾政也并未发现作弊实情。贾政的教育形式是大于教育行动的。
他自己常年不惯俗务,二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工部员外郎。年轻时,是诗酒放诞之人;年老了,名利之心灰了,只愿整日和清客谈天说地、悠哉乐哉。真的和官场政敌打交道,又是一个坏的榜样。贾政见到忠顺王的差使,瑟瑟发抖,只怕引火上身,事后又怒不可遏,揍一顿了事。
可以说,贾政在官场上就像个自以为很努力的学生,其实只是感动了自己,一切都是不得已的。正因为厌恶仕途经济学问,不想污染自己的灵魂,才会拙于应付,缺少机变,得不到升迁。
贾母品味不俗,这是公认的。无论是水上吹笛、品评璎珞,还是更换黛玉的窗帘,装点宝钗的屋子,都博得大家一致称赞。但这种不俗品味的副作用是,让宝玉也学会了用不俗的眼光品评一切。
贾母早已实现财务自由,可宝玉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早早学会不俗怎能再踏荆棘?王夫人奉行体面原则,任凭浪费之风蔓延,虽吃斋念佛,手段有时却显得过于简单狠厉。
三个长辈三个方向。反观赖嬷嬷家,一家人齐心协力做好阶级跨越这件事,果然就做成了。赖嬷嬷是贾府颇有脸面的老人儿,是个奴才,但她的两个儿子,都做了大管家,孙子赖尚荣不仅脱离了奴籍,还外放做了官。
赖嬷嬷的教育理念就是要读书要上进。赖尚荣外放做官时,她的训话充分显示了这个理念,“你长这么大,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哪里知道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也不知道你爷爷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
她家也修建了“大观园”,只规模小些。如此有钱,钱从何来?一是家族历年积攒,一是不避讳经济学问,相反,理财有道。就像探春说的,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在她家都是值钱的。
赖尚荣受到的教育就是要读书要上进,一家子也积极地朝这个方向推进。宝玉受到的教育却是极其分裂的,贾府长辈们一方面喊的口号是要读书要上进,一方面骨子里却充满了对仕途经济学问的厌恶和排斥,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才让宝玉错误地以为,追求仕途经济学问的人都是“国贼禄鬼”,都在“沽名钓誉”,才让宝玉变成了一个对仕途经济学问十分厌恶的少年。
2、懵懂少年的叛逆
没错,宝玉还是少年。很多时候,我们会误把宝玉当成一个成年男孩来要求,但实际上他还是个少年,一个未脱离家族庇护的尚喜欢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十三四岁后长成十五六岁的少年。
之所以说少年懵懂,是因为他还不了解世界的规则,他还没见识过世界的残酷,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对宝玉来说,他的懵懂在于,他根本不关心贾府这个百年家族运行的机制以及这种机制下面临的困境,看不见花团锦簇后面的阴影。林妹妹闲了尚且算上一算,知道贾府入不敷出,担忧后手不接,但宝玉的态度却是,“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他淘制的胭脂膏子,撕掉的扇子,摔碎的枫露茶碗,穿的衣裳,骑的马,他的华丽的怡红院,都是凭空而来的吗?但,宝玉就是这样一种错觉,这些就是凭空而来,天生就在那里等着他。
所以,他的安全感十足,这让他有底气厌恶仕途经济学问。他的叛逆,就是革新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谁说男子一定要立身显贵?我偏要做一个护花使者。谁说男子一定要青史留名?我偏想无声无息地死去,“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谁说死谏死战的就是忠臣良将,我偏说他们就是浊气上涌,想要“沽名钓誉”。
迎春搬走,他写诗;晴雯病死,他写诔。迎春嫁的对象是不是合适,晴雯还有没有办法搬回来。他从未想过。一旦想了,就俗了,灵魂就蒙上仕途经济学问的尘土。诗歌诔文已是他最后的奋战了。“不俗”是他一切行动的底线,他的懵懂与叛逆让他更加坚定地保卫着这个底线。
3、早已有了事业上的梦想
坚定保卫着的还有事业上的梦想。被父亲打了,宝钗来探望,说话期间不觉流露出“娇羞怯怯”,他见了便想,“一生事业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这说明宝玉早已构筑了事业上的梦想。
王夫人向黛玉介绍宝玉时说,“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元春本想只让妹妹们住进大观园的,但考虑“宝玉自幼在姐妹从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不大畅快,未免又添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命他进园居住方妙”。
他早已习惯女孩堆里的生活方式,但到了一定年龄,忽然让他脱离温柔乡,进入男人的队伍去战天斗地,他一定是极为抗拒的。他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读者觉得这是宝玉对女孩的尊重珍视,这层意思当然有,但我更相信这是他对亲人的宣言:我不喜欢男人世界,请让我留在女孩堆里。
那么,他打算从事一生的事业是什么?那就是做一辈子的“护花使者”。他不仅此时纵容女孩们“胡闹”,屋子里一地瓜子皮不肯责备,女孩赌输了还特意提示床下有钱,更准备将来放她们出去做个自由人。柳家的就是听说了这个消息,才绞尽脑汁地想让柳五儿进怡红院工作。
仕途经济学问意味着枷锁,意味着沉重。贾府给予他做主的地方很少,且不说那些繁琐的规矩和礼仪,就是大人从小对他的呵护,怕碰着怕摔着何尝不是一种微妙的压力?他听说黛玉没有玉,就狠命摔了玉。玉就是一种枷锁,玉就是一种沉重,玉让别人对他凭空多了一份期待。
他早已为自己找到一个既能飞扬又能休憩的地方。这里,草长莺飞、卉木萋萋、和煦宁静。所以,贾府外来的声音,比如宝钗,比如湘云,偶尔劝他好好读书,在他看来就是在破坏他的宁静,腐蚀他的梦想,他怎么不抬脚就走,或建议到别的屋里坐坐?当女孩之间有了他调解不了的矛盾,他就觉得很灰心,觉得“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
4
如果宝玉生于盛世,完全可以做个“富贵闲人”,实现他的梦想。但很不幸,他生于末世,家族轰然下坠,他的梦想也随之碎掉。鲁迅先生说过,“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领会者,独宝玉一人而已”。他的悲凉,是他一直在失去但毫无办法。他护不住任何一朵他想护住的“花儿”。人间的风刀霜剑,他拦不住,挡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花儿”被摧残。
仔细想,仕途经济学问,没有宝钗说的那么正面,也不是宝玉认为的那么龌龊,它就是一个中性词。很庆幸生活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也拥有为自己的梦想做选择的权利。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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