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上学要走半个小时山路,放假不外乎放牛、拔草、玩泥巴,到晚上村子一片漆黑,出门走路靠星光。每年最期待学期开始发新的教科书,往往一两天时间就能看完,数学的应用题会出现“公交车站问题”、“游泳池排水问题”,我对解题不感兴趣,而是沉浸在公交车和游泳池的想象里;语文课本里有少年宫、公园、红绿灯、斑马线,这些又是什么神奇的事物?老师教的作文范本里,都是扶老奶奶过马路、捡到钱包交给警察叔叔、和同学一起春游,我们就只能写和爷爷一起放牛、帮村里老人挑水、农忙时给家人送水之类的事情。教科书开启了农村少年对城市生活美好想象。
当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插图,原来北京的小朋友可以去划船,还有一个这么年轻戴着眼镜的老师,我们附近几个村里一个戴眼镜的都没有;他们有统一的校服,配着红领巾可真好看,我们的红领巾平时舍不得戴,只有重大活动的时候才拿出来;他们上学肯定是坐公交车,还得是那种头上有电线的电车;他们放假肯定不用捡麦穗,天天去公园和少年宫。
当时虽然羡慕但觉得理所应当,那可是北京,是我们的首都,是国家的心脏和国际上脸面,就像那些儿歌里唱的一样: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全国人民都爱北京,爱北京就是爱祖国。我应该把我理想寄托在更具普遍性和更平民的地方,那就是东北。
在少年天真理解之中,工厂和城市是连在一起的。在教科书里东北到处是工厂,王进喜的大庆油田、长春一汽的解放牌汽车、鞍山钢铁、抚顺煤矿。后来跟着父亲到一家国营煤矿生活,那是一个在深山里从无到有建立的厂区,矿上有自己的医院、学校、食堂;有两层楼的职工活动中心,每年会举行篮球比赛;食堂的餐票可以当钱使用,在供销科里买东西;每天早晚大喇叭都会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我在音乐声里上学放学。
矿上的生活不仅提供了对东北工厂的想象基础,也提供了新的细节,技术工人的地位是很高的,据说东北八级焊工收入比厂长高;优秀职工每年可以带家属去工人疗养院,那些疗养院都在风景区里,免费吃住;工会每年会上门慰问退休工人,如果因公伤残会一直被养到老;哪个工人敢打媳妇,要是被厂长知道,能把他腿打断。
那些年也是东北文艺的巅峰,小时候看电视剧,一半是古代剧(包括武侠);另一半的现代剧又大多数将背景放在东北,有部剧叫《年轮》记忆深刻,放到现在收视率应该不比《人世间》低。更别提春晚里的各类小品,已经成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也是在电视里知道,东北真的很亲民,最具代表性的食物是我们都能吃到的饺子,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酸菜,这些菜多亲切,就像是你邻居家,也不用纠结吃米还是吃面,都吃;东北的农村也富饶,棒打狍子瓢舀鱼,到冬天大雪覆盖坐在热炕上聊天,这一意象和“在冰岛的壁炉前躺椅里读书”并列为我对天堂的两种想象。东北话也好学,不会像其他方言一样,总有人跳出来纠正你的发音,大学毕业到海南,和好几个当地的同事喝多了酒,彼此就会狂飙东北话,笑声能传出去很远。
那时候想象中自己长大的生活,大学毕业之后能够分配到东北工厂当一名技术工人;如果人生发生意外,我也要努力脱离乡村让我的孩子生活在城市,他的童年能有我曾幻想的一切。
东北就是我心中的桃花源。
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至今拒绝看到《马大帅》的任何画面,范伟骑三轮车沿街吆喝换煤气的画面,不仅是范德彪梦想的破灭,我心中的桃花源也碎裂一地。固然有童年想象力的美化因素,但现实中东北的变化也过于惨烈。
人都会怀念童年,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但我的感情会复杂许多,回想起来很惊讶,当时教材的编辑竟然全不顾及农村孩子的心理感受,教材内容都是基于城市生活为基础编写的,好在并没有造成什么仇视心理,反而为农村少年提供了现代化生活的启蒙,那是一个身边没有,但经过奋斗就可以追求到的美好世界。我对东北的想象也契合教科书上对未来目标的描述,工人阶级是伟大的,四个现代化一定能够实现,东北就是样板。
现在知道,东北的短暂繁荣只是历史的小浪花,宋朝开始中国的经济中心就一路南移,东北能够有如此迷人的时期也是各种因素的机缘巧合,而我个人的东北情结似乎有普遍性,好多人和我一样爱看《乡村爱情故事》,试图抓住想象中美好的尾巴,对吧,李荣浩。
梦想破灭的成年人总会有种心理怪癖,定期掰开伤口晾一晾。近几年开始关注新一代的东北文艺作品,《钢的琴》、《白日焰火》、《大象席地而坐》、《铁西区》等等,这些电影中对东北真实残酷的呈现,让人有种灵魂洗澡的重生感;早已厌倦中国文学中黄土高原、山东高密、江苏高邮、湘西这类地域的反复出现,所谓赋到沧桑句便工,双雪涛、班宇、郑执这些东北作家开始声名鹊起,虽然读起来不那么文学,但我真的爱不释手,尤其是双雪涛。
时至今日,已年近不惑,生活在先行示范区,儿子也享受现代城市各类基础设施,但总还是觉得遗憾,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市。一年中总有几回梦到小时候的愿望成真,职工被尊重、生活没负担、孩子很快乐、未来有盼头。绿树红墙,蓝天艳阳,碧波白塔、欢笑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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