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历史建筑保护”对各地政府来说都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武汉这样的发达城市还算能有资源投入,而对于一些更为偏远、发展中的地区,历史建筑保护的程度,极其依赖于文旅事业开发,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即便在十万大山的鄂西深处,这样的老街,也已经很稀有了。而且老街不止一条,河街、老街、五发街、五福街、中码头街、米粮街、三神殿窄巷子……是号称有七街八巷,占地约2400多平方米的明清古建筑群。
假若从空中俯瞰,定然是黑压压一大片。老街都临河而建,河叫南河,南河七扭八弯,老街巷子也跟着七扭八弯,也真是那样的老了、旧了,还窄狭,走进来,昏昏然,就像走进了一个幽深的时光隧道,越走离现实越远。
或许这就是时间的魅力吧!据谷城县志载,这片古建筑群,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算算,有600多年了。600多年,该活过了多少代人啊!有多少人从这里走出去,又有多少人向这里走进来?时间原本是流动不居的,任何人都别想喊住它、留住它。就像绕城而过的南河之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然而,在鄂西北的这座小城,在这片古老的建筑群里,一不小心的时间,却也留下了它的足迹。在颓毁的城门城垣上,在巍峨的庙宇廊柱或琉璃瓦上,在沿着河街一间连一间的历尽沧桑的门脸中,在一块块千脚万踏过的、光溜溜的石板路上,时间如大水过后的江河堤痕,引导着今天的我们去细细体认、感悟和感叹。
街巷里行人很少,两边的铺面房屋都默默地立在那儿,接栋连檐,参差错落,宁静而安详。房屋都不高,二层三层就算是高楼了,乌沉沉的木板做墙,黑瓦覆顶,有伞形的屋架翘檐下,间或吊着几只风铃、风灯,也是乌黑乌黑的,像出土文物,揣度不出为何年何月的物件儿了;更不知道纠缠在马头墙上的那些苍藤老根,在时间的河床里扎得究竟有多深。
那已然枯黑的苔藓,以及房顶上黑瓦缝隙里怎么也长不大的瓦松,灰蒙蒙的,经年日久,累累叠叠,好似这里的老住户们的细碎日子,日出日落,寒来暑往,没见有多大变化,永远是小小的一簇、又一簇,拥挤着,凝固着,直至长成了生活的化石,时间的标本。
置身于这样的古街老巷儿,日色悠悠里,在某一瞬间,难免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地老天荒的恍惚,而外面的世界,则正日新月异红尘万丈。——事实上,除了一些老人和孩子,坚持守在老街的人的确不多了,说是年轻的一代,大多去街外面买了洋房、住了高楼。——“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大约是老辈人内心的一个执念吧!
不过烟火气息还是有的。在五福街的巷子口,看到墙角处钉有一块深蓝色的铁皮方牌儿,上面写着“门前‘三保’示范街”,即“保整洁,保容貌,保秩序”;五发街15号的门楣上,还挂着一块“光荣门第”的军属牌子。而隔邻的13号则是一家尚在营业中的老年社区的评书茶社,一位大爷坐在门口吃纸烟,看到我们,眯起眼儿微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也有不少人去楼空的,大门落着锁子,锁子锈迹斑斑,缠枝雕花的窗户残破损毁,或干脆就没了踪影;厚沉沉的木板墙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洞眼儿;往下靠着背阴潮湿的墙根儿处,长着些叫不出名字的细藤和蒿草;尤其有好几处的门头上还残留有“汉粉商行”“立盛东”等字样儿的老商号,屋顶已然倾圮塌陷,露出了巨大窟窿,像一个个张开的大嘴巴,在向天空、向这个世界讲述着它们几百年来顽强延续至今的沧桑岁月。
像这样的明清老建筑,若是放在江南哪个古镇,恐怕早就被保护起来、或修旧如旧了吧!为此谷城县的专家学者们奔走呼号,心急如焚。也不仅仅是为了发展旅游观光,更重要的,还是要保护我们民族的历史文化信息,传承文明。
其实,早在2002年11月,这片古建筑群就被确定为湖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21年实施谷城县老街古建筑群第一批维修工程也被列入了湖北省文物事业发展“十四五”规划之中。现在国家的文物政策重点是保护、维修和开发。维修要做到“修旧如旧”,开发就玄乎了,也有叫“抢救性开发”的。怎么抢救,如何开发?从技术到资金、到理念(重要的是理念),一旦要落到实处,也不是那么简单。
在巷道纵深的老街70号,我和一个叫张愈香的老婆婆聊了会儿天。她说她家老几辈子就住在这儿,没挪过窝儿。她自豪地说:“在从前,在老谷城这块地方,我祖上可是显富一方的‘高门大户’呐!”我仰脸儿四处走走、看看,门户还真大,房子虽然都老衰不堪了,但昔日隐隐的威势还在:飞檐重重,庭院深深,有三进的天井院儿,每进院儿都有左右对称的天棚、阁楼、厢房、走廊,天井与天井之间隔着高高的石门(防火的塞墙),石门上均雕有对联和装饰花纹,但实在因年代太过久远,都斑驳漫漶得厉害,一时难以辨认。
据说70号这座老宅,是体现了典型的明代商业建筑特色的,无奈我对建筑艺术一窍不通,一番观瞻下来,虽也感触多多,却讲不出个什么道道儿来。张婆婆在前院儿里忙着喂猫,好几只花猫,还有一只白猫,说是春上老猫子下的一窝小猫娃儿,没有送出去的,就一直喂着。我开始注意起墙角下那个画有半坡人面鱼纹的猫食盆儿,是个陶盆儿。听说谷城老街里的古董多,一般人家都不把古董当回事的,或许这个陶盆儿,就是个什么也未可知。但想了想又自己好笑,如我这般的门外汉,即便真遇个古董啥的,怕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张婆婆就笑说,我这儿有古东西不假,不过不是猫食盆儿,是这老房子,还有那两座旧塞墙(石门),政府登记过的,要保护,不准动。还有我脚下的这块青石板地漏,没见过吧,叫“金钱漏”,明代的,政府也登记过的,不准动,都是文物呐!大前年有个老板要买去,多少多少万。我说那可不行,多少万也不行,政府登过记的,卖了我咋向政府交代?
我给青石“金钱漏”拍了照,百度了一下明代“金钱漏”的样貌,比较其花式造型与雕刻风格,倒是很吻合。像这样的石雕(镂空)地漏,老街还不止一个,在中码头街靠近南河街口还有一个,叫“一脚踏金钱”,约一米的直径,铜钱的形状,经考证为乾隆朝旧物。听谷城文物部门的朋友介绍,“一脚踏金钱”,又名“四水归堂”,寓意为四面八方的财富都归拢到老街里来(地漏行水,水为钱)。也有人说,“四水”是泛指南河上游的几条主要支流,都通。
南河南源神农架汾清河,北源武当山马拦河,水源丰沛,支流众多,一路劈山断崖,经竹山、房县、保康,于谷城城北不远的格垒嘴注入汉江。明清时期,谷城老街是鄂西北地区仅次于襄阳与老河口的重要水码头。古时交通靠水运,商船溯汉江而上,可直通陕西汉中及秦岭腹地;顺流而下,可达武汉、上海和南京,鄂西深山的特产如木耳、花椒、天麻、党参、核桃、板栗、木材、竹器等等山货都要经这里周转出去,然后再把山外的食盐、布匹、锅碗、陶瓷、烧碱等等日常用品贩运回来。
那时候南河上往来的帆樯如林,沿岸码头(中码头、上码头、下码头)货物堆积如山,河街的各色商贸货栈鳞次栉比。一条流水汤汤的南河,就这样造就了老街几百年的商业繁荣,造就了这片珍贵的、不可再有的明清古建筑群。
然而世间唯时间最是无情。到了20世纪50年代,由于陆路交通的迅猛发展,时间变得越来越快,“从前慢”的水上船运,便逐渐被人们丢弃了甚至于遗忘,一度兴旺繁盛了数百年的沿河老街如今风流云散,变得安静了、沉寂了,就像一个由青壮年步入暮年的老人,繁华历尽,冷暖自知,偏居一隅,于灯火阑珊里,一任时光的风侵雨蚀。
但它作为鄂西北人曾经生活的场景,其中所蕴含的民族文化、文明的脉络还依然在那儿,还依然清晰,并伴随着岁月的不断流逝,越发凸显成一个耀眼的历史节点,一种文化基因的链接——正是这种“链接”,在把我们与前人连接起来,把历史与现代连接起来,把昨天与今天连接起来。——没有前世,何谈今生?从这个意义上讲,老街的一切,都是值得我们万分珍惜的。
原载《长江日报·江花周刊》,作者谢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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