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林初九
1
柴房的木门老旧,木板的缝隙间纠缠着蛛网与灰尘。陈桃的手脚被麻绳捆住,已有两日未进水米。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李氏冷着脸拿刀割开绑住她的麻绳:“去屋里伺候长生。”
陈桃浑身乏力,脑子也转得慢了,李氏破口大骂起来:“为了买下你这个祸害,长生被他爹狠打了一顿,如今还躺在床上坐不起来,你若是个有良心的,就该跪着求求天老爷让长生少受点苦!”
李氏一挥胳膊,木门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桃的爹要将她卖给牙婆,她背着包袱要跑,没跑出多远就被抓了回来。
陈老爹恼她不孝不顺,一巴掌扇聋了她的耳朵,牙婆见她耳朵聋了想讨价还价,陈老爹却捂紧先前收到的二两银子不肯放。
牙婆冷笑:“你不肯还钱,你这姑娘就只能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陈老爹只当作没听到,揣着银子又往赌坊去了。
陈桃逃不掉,对着牙婆阴狠的眼神,她连牙齿都在打颤,脾气再倔的人,被几道麻绳一捆也毫无招架之力。
就像她前头三个姐姐那样。
牙婆狠拧着她后颈处的皮肉把人往前一推,两个汉子抬起她就要往牛车里丢。万念俱灰之际,是王长生冲出来救下了她。
“我给你钱,把陈桃留下来。”
他怀里揣着个鼓鼓囊囊的小破布包袱,而里头的铜钱碎银加起来也只有一两八钱。
牙婆心里晓得打残了的姑娘卖不出好价钱,陈老爹无赖吞掉了二两银,这就成了个亏本买卖,真卖到窑子里还未必能拿一两八钱。
牙婆掂量了片刻才收了钱,把木匣丢回王长生怀里,朝着陈桃的方向努了努嘴:“咱们银货两讫,这丫头归你了。”
陈桃左脸现出一个又红又肿的巴掌印,嘴里弥漫着血的味道,她动了动嘴唇,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2
白葛村里头,王家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起了三间青砖大瓦房不说,还将家里的独子长生送去县城读书。
陈家和王家比邻而居,陈桃和王长生之间却是天差地别。
王长生的名字是请村头的老童生取的,而陈桃之所以叫陈桃,是因为招弟、盼弟、来弟过后,陈老爹的肚子里已经挤不出来第四个名字。
陈桃的娘抱着女儿小心翼翼地问丈夫:“外面桃花开得不错,这孩子就叫桃儿吧。”
然而这个温顺沉默的女人生下陈桃没多久就去世了。她的三个女儿都很像她,只有陈桃是天生的犟骨头,不听话爱顶嘴。
常常就是墙这边陈桃被她爹拿烧火棍打得满院子跑,墙那边王长生扯着嗓子背千字文。
那牙婆说她有个好情郎,她却知道她跟王长生之间并无情意。
白葛村里有些人家就是家底掏空了也拿不出一两八钱银子,王长生的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偷了他爹娘的?难怪挨了顿打。
陈桃勉强站了起来,声音干涩:“婶子,我能不能讨口水喝。”
李氏给了她一碗水并半个黑面馒头,在一旁冷眼盯着她,不一会儿功夫就吩咐了一堆事情下来。
陈桃一一应下了,卖到王家,总比卖到勾栏院里头好。
3
王长生的屋子宽敞,桌椅板凳俱全,陈桃挽起袖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通,她手脚利索,忙完了这些又烧水帮王长生擦手擦脸。
陈桃不扭捏,王长生吞吞吐吐地问她:“你……以后往哪儿去?”
陈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还能去哪儿,婶娘让我在家里做杂事,下田插秧的事儿我也能做。”
王长生讷讷地答应了一声:“噢。”
陈桃垂眸,觑着天色渐暗问李氏晚饭吃什么,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王家的伙食比陈家不知要好多少,陈桃也不嘴馋,依旧是吃了半个馒头,而后端着瓷碗给王长生送肉粥。
“还没跟你说声谢谢。”
王长生胡乱地“嗯”了一声,陈桃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王长生瞥了她一眼:“我自己攒的。”
陈桃不知想到了什么,捏着的调羹落到碗里发出一声脆响:“是你攒来买大阿福的?”
王长生没有否认,陈桃低下头:“对不住。”
王长生一偏头:“咱们好歹是一起长大的,我还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吗?”
两人沉默了片刻,外头李氏就开始咳嗽了,陈桃会意,收拢碗筷去打扫厨房。
王长生挨打不只是因为那一两八钱银子,他已经到了结亲的年龄,李氏正挑着呢,如今闷声不吭把同村的姑娘赎回家了,好人家哪里还肯跟他做亲!
李氏气得心肝疼,陈桃却晓得,王长生心里已经有人了。
4
白葛村穷,家家户户都穷。王家人心眼活,有点余财就把儿子送到县里头读书去了,以后去给人做账房也是个轻快的活计。
村里谁不说王长生好命,不过年就能穿新衣裳,吃白面馒头,他被娇养着长大,心地却不坏。
每回陈桃被她爹追着打,王长生就告诉他娘太吵了看不下去书,李氏是个泼辣性子,站在门口骂上一通,陈老爹也就歇火了。
陈桃免了皮肉之苦,念着王长生的好。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了,王长生告诉陈桃县城里什么都有,糖葫芦好吃,肉包子也好吃。
王长生还告诉她,开书画铺子的程掌柜家的女儿生得特别漂亮,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就像大阿福一样。
陈桃问他什么是大阿福。王长生苦思冥想了半天才告诉她:“等我攒足了钱,买一个给你瞧瞧。”
王长生想买个大阿福送给程小姐。
这一两八钱他攒了三年,没能送给程小姐,却救了陈桃一命。
陈桃咬了咬唇,心里很是不安。李氏才懒得管她想什么,等王长生伤好了,又嘱咐她每日去县里给王长生送午饭。
两人就坐在县学前边的树下分食,暄软的馒头配着炒得喷香的咸菜肉沫让人垂涎欲滴。
王长生拨了一半的菜给陈桃,她不要,单抱着个馒头啃:“今天我遇着了迎亲的队伍。”
5
王长生记得陈桃第一回进城的时候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如今都敢跟着迎亲队伍看热闹了。
陈桃:“我听人说新娘子是程小姐。”
王长生“嗯”了一声:“好像是嫁到隔壁县去了。”
陈桃低着头不吭声了,王长生有些好笑:“跟你没关系,就是能买到大阿福,我也配不上人家姑娘。”
陈桃不懂,白葛村里的女孩子都想嫁到王家,若不是王长生把她赎回了家,李氏且有得挑呢。
王长生神色平静:“我那时候不懂事,这几年才渐渐晓得了,结亲要看门当户对。程家颇有资产,将程小姐许婚给了隔壁县开酒楼的黄家。而我今年都十五了,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哪有资格跟人家谈婚论嫁。”
陈桃听得直发愣,问他:“你难过吗?”
王长生想了想:“倒也还好。”
其实他和程小姐不过有几面之缘,话都没说上一句,见人家生得漂亮心里喜欢,才起了些不着调的轻浮念头。
王长生摇摇头,看着发呆的陈桃,把剩下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大一点的那块塞到了陈桃手里。
6
陈桃在王家住了四个月,李氏丢了块红布给她:“会做衣裳吧?”
李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用大办,自家人关起门来吃顿饭。”
陈桃这才反应过来,李氏是要她跟王长生拜堂成亲,见她半天没说话,李氏大为恼火:“怎么了?你还不乐意?”
陈桃赶紧摇头:“不是,不是,那长生……”
李氏没好气地道:“长生答应了。”
陈桃抱着红布站在院子中间有些手足无措,王长生从屋里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屋里暖和,你进来坐吧。”
陈桃“诶”了一声,两个从脸红到脖子根的人坐到了一起,王长生看了她手里的那块布:“你……会做衣裳吗?”
陈桃爱惜地抚摸着这块布,也有些忐忑:“我这几个月跟着婶娘学了不少,应该可以。”
她有三个姐姐,从小就没穿过一件新衣裳,补丁倒是打得很快。
两个人没说上几句就听到李氏在外面喊:“陈桃!把衣服拿到河里去洗。”
陈桃应了一声,仔仔细细地收好红布,端起木盆往河边走。
几个村里婶娘大妈看见她就笑:“桃儿啊,听说你们家要办喜事了?”
陈桃性子再爽利,说到亲事还是忍不住害羞,黄嫂子也替她高兴:“王家是咱们村数一数二的人家,你能嫁进去是好事。”
有个面生的小媳妇哼了一声:“什么好人家?拿卖女儿的钱吃香喝辣,夜里不怕被老鼠啃了脚!”
陈桃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在说陈老爹,可看身边的人不接话的样子又觉得不对劲,这些大娘婶子私底下骂起陈老爹来可是从不留情的。
陈桃蹲在那儿搓了一大盆衣服,刚站起来就瞧见村里的张大牛急慌慌地跑过来:“陈桃!陈桃!王家出人命了!”
7
陈桃手里的木盆砸到了地上,差点连魂都惊掉了:“大牛哥,你说什么……”
张大牛一拍大腿:“哎哟!快回去看看吧,王家来了一群拿大棒的汉子,见着人就打啊。”
陈桃一听这话手脚都开始发软,一路强撑着奔回了王家。
那些汉子已经走了,家里家外都围着村里的人,屋里头一片狼藉,正中央躺着三个人。
陈桃眼泪立时就滚了下来,长生奄奄一息,抓着她的衣裳:“找大夫救我爹……娘……钱在娘床下的夜壶里……”
陈桃不忍告诉他王家老两口已经咽气,一边答应着一边冲进李氏的屋里,砸了夜壶,把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银钱塞进胸口。
村长知道王家还有些家底便放心了:“赶紧把长生送去隔壁村,说不准还能活命。”
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赶忙上前,推着板车把昏迷的王长生送去了隔壁村葛大夫那儿,说来也是王长生运道好,县城里百草堂的坐堂大夫也在葛家。
两个大夫合力救治,王长生好歹是捞回了一条命。
陈桃给他熬了药:“婶娘屋里有十三两七钱银子,十两付给了葛大夫,是医药费,还剩三两七钱。”
王长生左脚跛了,身上还有十几处外伤骨折,葛大夫说他至少要将养一年,这点银子只怕不够花。
王长生知道爹娘已死,躺在床上流泪:“我爹娘的后事……”
陈桃安慰他:“你放心,我都有数,还有,钱的事情我来想法子,你别担心。”
王长生看了她一会儿,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8
“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陈桃想去县衙报案被村里的人拦了下来,村长“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能去啊,来闹事的人后头有靠山!人家敢青天白日进你家门打人,就不怕你去告!”
陈桃瞪大了眼睛:“哪里有这样的事,没招他没惹他……”
“芍丫头把人家官老爷给捅死了!王家怎么没惹他?”
黄嫂子叹了口气,拉着她说:“你年纪小,估计不记得王芍,她是王家的大女儿,出嫁的时候你跟长生估计才一岁多一点。”
王芍从小就生得漂亮,村子里也不是没有长得俊的姑娘,可一到王芍跟前都被比没了。
这样漂亮的女孩儿白葛村留不住。她十四岁那年被一个过路的富商看中,富商给了王家一大笔银子把人讨去了做小妾。
给了多少银子村里的人不清楚,只知道王家靠着这笔钱盖了三间青砖瓦房,家里的田都佃给了别人去种。
王芍走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王家老两口哪里还顾得上她,直对着那富商喊“大老爷”。
王芍在富商家住了几年又被那富商送了人,辗转几次到了一个大官的家里。
大官家的公子有些奇怪癖好,王芍不堪受辱,趁那公子睡着了的时候拿匕首捅死了他,而后吞金自尽。
大官失了爱子,迁怒到底下献美的官员头上,官员又去找那富商,最后召集了一群凶仆想打杀了王家人,好让上面那位大人泄愤。
王家靠着卖女儿发家,村里许多人瞧不上他们。结果王芍走了的第二年村里开始闹饥荒,王家老两口十分乖觉,私底下拿了银子给村长,换回来的贵价粮食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此后白葛村的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王芍,就连王长生也是前两年听到李氏跟一个妇人吵架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姐姐。
9
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折腾着去县衙,就怕你和长生的命都保不住了。民不告官啊!”
等人都走了,王长生才艰难地开口:“陈桃,我们还没成亲,你走吧。去哪里都好,别被我拖累了。”
陈桃狠狠擦了把眼泪:“我不走!我还欠你的钱,一两八钱,就算你要赶我走,也得等我把钱还清了再说。”
王长生泪流满面,靠在枕头上感受着患处传来的疼痛。
他当时会冲出去救下陈桃,除了多年的情分,还有个原因就是他想到了姐姐。
娘跟他说姐姐在外面吃香喝辣,他不信,身不由己的人哪里有好日子过呢?
王长生一日比一日消沉,身子总不见好,陈老爹还总想上门来占便宜,陈桃索性跟王长生说:“我们搬走吧。”
王长生愣了好一会儿:“去哪儿?”
陈桃:“去平青县,我听葛大夫说,隔壁县的万华堂有个很厉害的大夫,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腿。”
王长生这段时间早就习惯了家里的事情由陈桃做主,况且他也真的不想留在白葛村了:“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吧,钱你收着。”
陈桃答应了一声,去找村长商量卖地的事,王长生则在屋子里收拾衣裳锅碗,能带走的东西就都带走了。
可惜平青县的赵大夫看过王长生的腿就摇头:“治不了。”
陈桃难掩失落,王长生倒是还算平静,两个人既然来了平青县也不打算再走,租了一户人家的空房住下。
那间屋子是柴房改的,地方有些小,不过价钱还算便宜。
10
房子的主家姓江,江婶子看王长生跛着腿心生怜悯,教了陈桃不少东西。
陈桃第二日就出去找活做,替人浆洗衣裳,干了一个月被人介绍去了东街许举人家。
陈桃人收拾得干净,手脚也利索,举人娘子很喜欢她,说只要她愿意长做,工钱还能再涨。
陈桃回到家的时候满脸是笑,王长生正坐在院子里糊灯笼,旁边蹲着两个小娃娃奶声奶气地背着三字经。
江家经营着一间小小的灯笼铺子,王长生平时有空就会帮他们糊几个灯笼,还能教孩子背背三百千。
他学问一般,但给孩子启蒙还是没问题的,江家人心里高兴,给他们的房费减了不少。
小小的四方桌上摆了两荤一素一汤四个菜,陈桃闻着香味有些惊讶:“今天怎么做这么多菜?”
王长生笑了笑,知道陈桃肯定是忘了她自己的生日。陈桃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举人娘子真和气,出手也大方,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王长生一边听着一边给她夹菜,趁陈桃洗漱的时候把她衣裳给洗了——这些事情他现在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夜间两人坐在床榻上聊天,王长生才拿出来两个瓷娃娃:“生辰快乐。”
他这些天帮着江家糊灯笼赚了一些零钱。
陈桃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瓷娃娃:“这……就是大阿福吗?真漂亮。”
王长生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现在还记得大阿福,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是,就是普通的瓷娃娃。”
这娃娃做工粗糙,上头的红漆都涂得不均匀,可陈桃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
王长生略有些忐忑的心也平静下来,他挨着陈桃躺下,不自觉出了神。
11
王长生今天在街上遇到了打死他爹娘的人。那人脸上一左一右长了两个大痦子,在一堆仆人之中格外显眼,那一日也属他下手最狠。
那人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到后来索性拎着半坛酒坐在街角打起了瞌睡。
王长生看着他心头恨意丛生,一时冲动就买了把刀藏进袖口,一步一步走近那个人。
“阿娘生辰,爹爹打算送什么?”
擦肩而过的小女孩与她父亲的谈话声唤醒了王长生,今天是陈桃的生日……
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如果他杀了这个人就要去坐牢,那陈桃该多难过。
爹娘去世的那段时间,王长生每天都活得无比痛苦,他觉得这就是报应,爹娘卖了姐姐,而他靠着姐姐的卖命钱享了十几年的福。这是他们仨欠姐姐的。
可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爹娘打死,又不能不恨。
王长生每次感到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都是陈桃把他撑起来的。他想至少他不能把陈桃一个人留在白葛村,陈老爹恐怕能对她敲骨吸髓。
来到平青县,陈桃每天都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四处找活做。他就慢慢学着洗衣、生火、做饭,至少让陈桃回家的时候有热饭吃,有热水用。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着,王长生渐渐觉得如果能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挺不错的。
他长出一口气,手指轻轻划过陈桃的头发,陈桃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王长生搂住陈桃,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慢慢合上了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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