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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业了整整三个月之后,我找到了一份差事。说是车夫,其实是挑夫。
我姓陆,是一名秀才,熟悉的人叫我老陆,曾经在南宁城一所私塾教书,因为不满愈发苍凉的世道,加上越来越抠门的东家,愤然离职。工作没了,衣食住行的花销却不断,我深刻体会到生而为人多艰辛。
都说四十岁是人生的一道坎,我的坎提前到了三十五岁。此前我一心读圣贤书,胸怀仕途梦,在两次无限接近举人却擦肩而过后,终于心灰意冷。我甚至怀疑读书是没多少用处的,想我大明疆土辽阔,何处没有立锥之地?直到没班可上了,我才明白土地是有的,却不是你想种就能种。假如世间真是种瓜得瓜,悯农诗为何还能引起世代共鸣?说句冒天下大不韪的话,我大明王朝已是今非昔比啊。
年近不惑,我总算明白,混得不上不下的人最痛苦,因为他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又不甘示弱,结果在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中蹉跎一生。
我之所以会捧车夫这碗饭,是觉得它不用脑。你想啊,肩挑头顶一白天,傍晚归来几两浑酒灌下,倒头呼呼大睡到天明,岂不快哉?
等我走进这行,才发现我想得简单了。一个好车夫,既要有力气,又要有口才,我是个书呆子,哪来打虎的蛮力?加上生性羞涩,跟陌生人搭讪就脸红,哪来的巧舌如簧?就这样,我在南宁西郊的贫民窟晃了几个月,接不到一单生意,日子惨淡。
那天,我无所事事,便想去崇善寺溜达。并非我想向佛主靠拢,而是寺院会不定期送粥济世,如踩了狗屎运,当天我就不愁饿肚子了。
一大早,刚到院门,我就看见崇善寺的高僧宝檀跟一个人在吵架,两人面红耳赤,似乎是争夺什么东西。
“你说我谋害了静闻,干脆我连你也谋害得了!”我隐约听到宝檀说。
崇善寺在南宁名声颇大,宝檀名声很响,至于得道与否我不可得而知。不过,能让一个出家人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被逼急了。
跟宝檀顶嘴的是一名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削,出口成章。
等我凑近想探听他们因何发生口角时,他们已经散了。
“真是好心做坏事,阿弥陀佛!”宝檀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怒气未息。这种情况下,我可不会笨到上前讨饭,那无疑是自取其辱。
突然,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异乡人初来乍到一个地方,假如连和尚都得罪了,是不是意味着将呆不下去,是不是意味着车夫有生意?
就在这时,我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了。我决定不要这张老脸,快步追上了那个异乡人。
“喂!”我说,“客官,要挑夫吗?”
那个人迟疑了一下,回过头,问:“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开南宁?”
“猜的。”我说。
“哦,我想雇两个挑夫,你行吗?”那个人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说。
“包在我身上,我吃这碗饭有些时日了。”
“什么价格呢?”那个人说。
“钱的事好说,到时你看着给吧。”这话说出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这是个充满弹性的价钱。老江湖常常凭借一两句话,赢得多出实际付出的价格。
“好吧,明天一早出发。”那个人说,“就在这里会合。”
“如果明天下雨呢?”我说。
“风雨不改!”那个人说,表情严肃,“南宁城我一刻也不想多呆。”
我有点惊讶,微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的朋友静闻和尚死了,因为他的遗物我跟崇善寺的和尚起了争执,有可能我也会死在这里……”
“这是什么世道,真是人心不古,大明烂透了……”
“明天一早就出发,你听清楚了吗?”那个人自言自语,最后说。
我木然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2
回到租住的地方,我赶紧找同伴去。
刚才走得急,我竟然忘了问那个人有多少行李了,如果东西又多又重,我这小身板可经不起折腾。为了多挣点酬劳,我决定找只找一个伴。
时逢乱世,生计难觅,各路车夫听说我接了一个单子,而且在召同伴,纷纷跑来自荐。最终我选了一个比我还瘦小的伴,因为我不想被同伴的风头压下去。其实我的做法是愚蠢的,介绍费我是固定要抽,找个大力士自己不就可以省点力气吗?一激动就会乱节奏,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选的那个同伴叫老卢,本地人,擅长讨价还价。
果不其然,老卢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谈好酬劳了吗?”
我摇摇头。
“谢天谢地!”老卢说,“不然神仙也挽不回损失。”
“什么损失?”我问。
“当然是路费啊。”老卢说,“这样的鬼天气出门干苦力,不该多拿点钱吗?”
我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你不懂行不要紧,到时价格我来谈,你别乱插嘴!”老卢说。
就这样,第二天我和老卢都没有前去赴约。捱到中午,我屁股像长了疮,实在坐不住了,又去约老卢。
“你猴急什么?这种下雨天能出门吗?”老卢不满道。
“可我答应了人家。”我说。
“那又如何?给十倍的钱我都不去。”老卢说。
“万一别人抢走了单子呢?”我说,其实我是怕那个人怪罪。
“你想太多,除非真的揭不开锅,否则谁会接这样的活。”
“你不去我自己去。”我说。
“站住,你就这么糟践自己?”老卢骂道。
“我……”
“你信不信?明天我们的价格至少能翻三倍。”老卢坏笑道。
“如果没有呢?”我反问。
“我的酬金全部给你!”老卢拍拍胸脯。
我没再说下去,心想这世道人心真是烂透了,就像眼前连续下了多日冬雨的天空。
次日一大早,即大明崇祯十年十二月十九日清晨,我和老卢来到前天跟那个人会合的地点,果然见到那个人跟他的仆人。
接下来的洽谈,一切由老卢代言,我从始至终像个哑巴,仿佛老卢找到了一单活,找我帮工。老卢果然厉害,拿到了一个比较高的酬劳。那个人尽管骂骂咧咧,最终还是支付了。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默默记住那个人叫徐霞客,仆人姓顾。他们随身的行李不是很多,除了一些衣服,还有几本经书。
哦,对了,他们还有一个陶罐,徐霞客一路上小心翼翼呵护,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大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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