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和小学到底不一样。石河初级中学座落在石家河街道南边,四周几道白色砖墙整齐有序排列,十几个教室里摆着一律是黄绿转为浓绿色的桌椅。教室宽敞,窗户玻璃明亮。教室前面设有讲台,墙上的黑板宽大。宽广的操场四周栽有双行参天白杨。
场内设有蓝球场、足球场、沙坑场、跑道场。场内有场,循循相扣。这些设施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组成一幅色彩绚丽的图景。石家河初中和雷八家小学两个天井连三层的结构绝然不同。不过雷八家小学是一百几十年前的老屋,古香古色也另有一番风味。
一九六零年九月一号,我带着行李卷,五斤定量米,一瓶腌制萝卜丁,早早来到学校。在一个学姐的指引下,到学校新生报名处,交费注册。新生很多,要排队。在总务处的办公室里,有两个一男一女负责收费注册。男子姓夏,人称夏会计。三十来岁,他没有什么特殊模样,可爱的是他脸上的精神。他一边在登记薄上写着,一边向报道的新生们问这问那,东扯西拉,逗着乐子。看上去像个成年人,可表现出来的气质就是一个活蹦乱跳,天真淘气的大人。那个女子,姓谢,三十过了头。仪表端庄,皎洁的面容,乌亮的大眼睛晶莹透澈,宛如秋水,透示出女性的姣美,沉稳的脉脉含情。同学们喊她谢老师。论到我注册了。夏会计瞅我一眼,傻笑道:“小伙,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父亲姓名,年芳几岁?”我顺口如实报上。夏会计在登记薄上刷刷写上。写完把手伸到我面前,像个讨债的,说道:“拿钱来,七元。”我问道:“不要米啦?”夏会计皱皱眉,说道:“交什么米,你看我收米了吗?”一时间我脸窘得红到了脖子根。在一旁的谢老师忙说道:“这位同学,你的粮油户口关系转到学校啦!每个月二十九斤粮票,四辆食油,只要交七元钱,凭饭票到学校食堂买饭吃!”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我吃商品粮啦!我万分的高兴掏出七元钱,夏会计记账,谢老师把钱放入一皮夹中。给了我一个月的餐票和三元多的菜金。
新的环境,新的感受。自此,开始了我的初中学习生活。粮食的形势越来越紧。小队的公共食堂撤了,每家个人定量发放到户,自己起火做饭,停止供应蔬菜,只保证观桥水库工地蔬菜所需。在村里,我家的情况比钱妈家和郭大姐家要好多了。家里的鸡公树杆和柴火卖了七八十元。熊家大哥又给了三十元的支助。前些日子妈妈在干死的稻扎田里割回了硬头瘪壳穗子搓捏的米花儿也有七十斤之多。我的粮油户口转到了学校,一月有二十九斤商品粮票。在当时来讲,粮食,资金雄厚。节省点,度过当年的年关也算马马虎虎。但也不尽人意,南巷医疗点撤了。爸爸也只得带着破卷儿和碗筷回到了他那阴暗的房中。整日整夜睡在床上打着哼哼。只是想着吃。他的眼睛看不见,只怕是妈妈和我吃得多,扣狠了他。他饿得难受,嘴里骂骂咧咧,妈妈不理他,只是掉眼泪。知道和他说不清楚的。吃饭时,不管是什么,尽量给他多一些,自己少吃一口,可是爸爸的肚子比海还大,好像永远填不满。年头腊尾的时候,下了一场春雨,时大时小,连续五六天。开始头两天,雨像绢丝一样,又轻又细,听不见淅沥的响声。也感受不到雨的淋漓,只觉得是一种湿漉漉的烟雾,没有形状。虽然雨小,但轻柔的滋润着大地和人心。两天之后,雨下大了,啪啪的落在地上。雨滴儿冲洗了屋顶上的灰尘。洗净了落满尘土的树木。水珠儿拼命的浇灌着干透了的土地。老人说,春雨贵如油。这是救命的雨,天无绝人。
干涸的田土喝足了雨水,可以翻耕了。天门县委作出决定,停止一切外工,劳动力撤回,抓紧冬播春耕,抢种救灾。肥料、农药、种子即时拨放到位。公社党委立下军令状,大队党支部向公社党委写了保证书,抓紧时间,不管天晴下雨,要求在短时间内完成春季作物耕种任务。县委派出工作组深入基层加强领导。小王庄进驻了三个县委工作队员。二张一乔。一张身体魁梧,仪表堂堂,人称“胖张”。一张身材消瘦,脸相少肉,称为“瘦张”。一乔身体矮小,光头无发,脸相轮廓分明,别称“矮乔”,后来村里人妮称“乔老爷”。我们家有闲着的侧房。二张一乔安排在侧房住宿,吃饭在队长王伯龙家里。胖张是县粮食局的股长,瘦张县粮食局粮管员。矮乔是棉花采购站副站长。三人都是粮食战线的,吃着商品粮,拿国家工资的。当晚,二张一乔在侧房中和妈妈唠嗑。胖张仔细向妈妈寻问家中的情况和队里的情况,妈妈如实回答。二张一乔对我家十分同情。妈妈说二张一乔是大义之人。二张一乔天天开会,一早出门,很晚回宿。他们换下的衣服也没时间洗,妈妈抽出时间给洗了晾干。迭得整整齐齐放在他们的睡铺上。三人连连称谢,感激不尽。有时不出门,吃饭后在侧房办公写材料。夜深了,肚中饥饿,把妈妈叫起来,拿出自带的糯米要妈妈煮稀饭。妈妈拿出一 些咸菜让他们食用。三人便要妈妈也吃一些。听到爸爸在厢房里哼哼,也叫给他捎上一小碗。两张一乔和我家亲近起来。一天张股长对妈妈说道:“彭妈,你可要细米籽吗?”妈妈一怔,说道:“细米籽是好东西,怎么不要,哪里有?”张股长说道:“我们看到你娘三母子过得这么艰难。我是粮食局的,管着粮食,有点小权。一斤粮票可买三斤半头米。如果买细一些的,可以买五斤。付钱也不贵,这是内销,不外卖。如果有粮票,我们可以帮这个忙。”妈妈一听,心里喜坏了,忙说道:“张股长,不怕你笑话,我和老头子一个月合起来只四十来斤返销救济粮票,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人的吃粮。老头子肚量大,用针线穿起来,数着颗儿吃也不够。你之所说是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事儿,怎么不要呢?”张股长说道:“好,既是这等,我给弄点,你是要大半头的,还是要细一些的?”妈妈说道:“细米籽也可以饱肚子,那就是细米籽吧!”张股长说道:“我给你弄二十斤粮票的,一百斤细米籽,十元钱。”妈妈揣着张股长签名写的条儿,带着粮票和钱到坟禁粮管所找经办人员购回一百斤细米籽。家里有了这一百斤细米籽,妈妈心里踏实多了。 春的姿态是温柔而美丽的。它不管人间的悲痛和喜悦。
一九六一年又带着温暖来到人间。田野中,一片片的大麦地,小麦地,蚕豆地,油菜地,浓绿绿的,鲜嫩嫩的,铺在高低不平的田土上。由于连续两年的干旱,地里的作物绝收,地力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今年开春后,庄稼长得格外养眼,要是不再出什么意外,六一年的夏收作物丰收在望。渴求夏收丰硕的到来,并不代表现实粮的现状。粮食依然“严紧”。年过三天之后,大部分劳动力带着还没有恢复的疲惫身驱上了观桥水库工地。水利工地上的一个劳动力每天的定量米增加到一斤四辆米。副食蔬菜要绝对保证。在家的劳动人手一天七辆米。说是工地上体力重,在家的体力轻,一增一减,拆东墙补西壁。这是上级的死命令,老实百姓谁敢说个“不”字!就在这一年,夏收作物还没收场,我的残疾爸爸离世。自从撤走医疗点爸爸回到家中之后,病情愈来愈严重。睁着眼睛看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起初还能进一些食水,慢慢不再要吃要喝。整天卧床昏睡。妈妈跟我说:“看来你爸爸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事。”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吃过午饭,准备返校。走前我到厢房看了爸爸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嘴巴不住的嗡动,似乎在说些什么。我到近前,轻声问道:“爸,你在说什么?”爸爸听见有问话声音,气若游丝的说道:“你是苟苟吧?”我说道:“是哩,你嘴里在说些什么?”爸爸在床上动了动身子,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想吃几片粉蒸肉,喝几口鸡汤,想要一小碗光白米饭。”我听后又惊诧又意外。近些日子,点水不进,现在想东西吃,是不是病情好转?他要吃的食物都是紧缺之物。是不是在说梦话?这时又听得爸爸微弱声音说道:“你妈在家吗?”我说道:“妈妈在菜园里浇水上肥。”爸爸长长叹口气说道:“你把我说的话跟你妈妈说去。”我走出厢房,来到菜园把爸爸的话重说一遍,妈妈听后表情淡定。停下手中的活儿,对我说道:“你爸的人生算是走到了尽头,应该是今明这几天的事了。”我不理解,于是问道:“他不是想着吃喝了吗?”妈妈苦笑道:“傻儿子,这叫‘回光返照’”。我不懂回光返照是什么,我问道:“回光返照是什么?”妈妈说道:“是人死之前的一种固有的异常表现,是给人将死的预兆,或者说是信号。”当时,我年纪小,涉事不深,妈妈所说的我只是一知半解。后来成人之后,才弄明白。所谓回光返照就是人之将死,人的能量最后消绝。我说道:“爸爸要喝鸡汤,这个容易,屋里养着七八只下蛋的鸡,杀一个就是,他要吃光白米饭,这个也可以做到,只是这粉蒸肉到哪弄去?”妈妈接口说道:“这个也可做到。”我问道:“肉呢?”妈妈说道:“过年的时候,队里按人头每人半斤猪肉,我们家分了一斤肉,大年三十,我切下半斤肉煮了萝卜汤。还剩下半斤,抹上盐晾干,用布片包着,我舍不得吃,深深的埋在细米花儿里,这叫‘腊肉’,至今新鲜完好!”妈妈接着说道:“你爸爸苦了大半辈子,这点要求不过分。今天,我把半斤腊肉拿出来满足他吧!”当天下午,妈妈留我在家,陪着爸爸喝了点鸡汤。其实这三样,爸爸没有吃下多少,每样就是那么一丁点儿。夜里,天上没有星星,地上没有虫呜。初夏的晚上分外寂静,冷落的村子里没有活气,苍茫灰暗的原野好像醉汉似的沉睡。半夜时分,屋后的一只怪鸟叫声很像一个人的哭声,让人触感到夜晚的恐布。妈妈早早起床,到厢房中看视爸爸。没有往日的气息。用手伸进被窝里摸他的身子,早已冰凉了……。爸爸离世了,享年五十三岁。妈妈托付幺爹清早赶到学校,把我叫回来。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大门,爸爸的遗体已停放在天井边。遗体身上穿着平时少穿的一件深蓝色粗布棉织长袍,脚上穿一双青色圆口布鞋,少有肌肉腊黄脸上盖着一迭“钱纸”。头戴一顶刚逢制的简易的灰色帽子。头前一小矮板凳上供着灵位牌子,灵位牌下面的香碗中插着几根香签,烟气袅袅。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夺框而出。瞎眼爸爸因灾年饿病至死,现在解脱了。我在灵位牌前跪下烧钱纸叩头。我揭开爸爸头上遮盖的钱纸,最后看他一眼,双眼紧闭,干瘦腊黄的脸相还算安祥。村里在家的邻居都到我家来探望,和妈妈说一些宽心的话。队长王伯龙和小队会计卯哥、幺爹一起商议丧葬的事情。没有棺木,妈妈说有一掩房门,加上几块楼板可打造一木壳,卯哥有点鬼聪明,自学木工,队长王伯龙,幺爹参考。按照爸爸的身材,一天忙活,木壳打造成功。把木壳放在爸爸遗体边。按照以往的常规,村里老了人,丧葬要举行仪式,现场十分隆重。村里人都要来送行、送礼做客喝酒。干旱的年景,吃粮食都成问题,显摆谈何容易。这天,妈妈把细米籽拿出五斤,熬成稠粥,队长王伯龙从蔬菜地弄来十多斤萝卜,七八棵白菜,说是队里特别照顾。妈妈当然感激不尽,在厨房熬了萝卜汤,炒了大白菜,有盐无油,味道寡淡,非常时期,只得如此。吃罢收工饭,队长王伯龙安排卯哥徒步前往观桥水库工地,连夜招回二爷和堂哥们。二爷等见灵位哭拜一番,吃了点残粥,便更衣洗澡,睡在厅堂中守灵。当夜无话。第二天天麻亮,妈妈起床,又拿出十斤 细米子,熬成稠粥,菜食与昨天一般无二,添些家制咸菜。我帮着堂屋摆放桌椅,准备吃饭。要来的人都来了,总共不过八九个人。吃罢饭已是日升三竿。队长王伯龙从队里仓库取来抬棺木杠,指挥绑架。接下来,我抬爸爸的头,遗体两旁各站三人抬着遗体的身躯放入棺木中,盖上盖子,用钉子钉好。出丧了,灵前又烧了一些“钱纸”,鞭也没放一个,卯哥一声幺喝,手拍棺木壳,六人抬起就走。没有哭声,只有围观的几个邻居指指点点,抹着眼泪。
草草埋葬了爸爸,妈妈带着我向队长王伯龙等人拜谢行礼。抬棺送葬的人对我妈劝慰一番,摇头叹气回家。妈妈此刻留下,坐在爸爸的坟头伤心的掉泪,我站她身旁陪着。妈妈放声嚎啕大哭,妈妈的哭词不是爸爸,她哭在熊家和王家受得苦和累。她哭的是她自己。爸爸入土为安,长眠地下。照说,这是白喜事一桩。俗话不是有“红白喜事”之说吗?爸爸离世就是“白喜事”。
人出生之日起,就慢慢一步一步向死神靠拢。人的生死就是一个过程,爸爸终于走完了人生的过程。虽然活了五十多岁,这也不能算是短命。何况他又是瞎目残疾人,又逢天旱灾年,粮食绝收,长时间食不裹腹,忍肌挨饿,在死亡线上挣扎。现在离世而去,这是对他最好的解脱。办完了爸爸的丧事,妈妈身心疲惫,浑身瘫软无力。只是想睡觉。这是累的。一天之后,队长上门安排活路。队长说道:“彭姐,水利工地捎信要紧急安排粮草。柴草好说,粮食哪里弄去?这个月的救济返销粮票还没有发下来,队里商量决定,把蚕豆地里那些已经成熟的豆角搞些,权当粮食送去。在家的吃口也吃些,暂度些时日,……”妈妈疲惫不堪的说道:“龙叔,这两天我身体特别不适,想在家里休息,你看……”队长迟疑的看着妈妈,一会说道:“彭姐,不是我不批假让你休息,确实队里劳力太少,少一个人就少一份力量。大几百斤豆角搞回来需要多少人手,这……”不等队长说完,我在一旁说道:“妈妈在家休息,我去顶空行不?”队长面露喜色,说道:“这样也好,搞个豆角也不是什么技术活,体力也不重,横直按来搞的斤辆计工分,行!”队长走了,妈妈说道:“苟苟,难得你有这片孝心。不过你要听我一句,搞豆角要捡籽粒饱满的摘。如果摘下嫩的,浪费不说,交队称斤辆不压秤,不划算,吃亏不讨好。”我说道:“记着了!”蚕豆在王家光岭上。好大的一片蚕豆地,足有上十亩之多,连成一片,碧绿的,淡清的混在一起。因遇去年抢播适时,正二月间又下过春雨,雪雨水浸润着泥土,地力也强,生长的蚕豆苗壮,籽粒饱满,蚕豆丰收了,沉碧的天空,温柔的阳光,热蓬蓬的土地气息,野花野草香味,混合着布满空间。人们迷醉一样溶解在这光景里。来到蚕豆地,地里也有了些人。郭大姐和治安也在其间。治安问道:“苟苟,你也来搞蚕豆?”我答道:“是啊,妈妈这两天累的 不行,队长批准在家休息,我是来顶工的。”郭大姐问道:“你不去上学了?”提起上学,我迟疑了一下,说道:“学还是要上的。不过爸爸离世之后,家里像少了点什么,我看我妈很寂寞,我想留下一段时间,或者休学两月,在家里陪陪她,让好习惯些了,下季再去。”郭大姐用异常的眼光瞅我半天,感叹道:“难得你妈养了你这么 通情出息的儿子,福气哩。……”面对郭大姐的夸赞,我不好意思的笑了。
蚕豆地里的人争先恐后抢着摘豆角儿。有一些人边摘豆角,边剥开豆皮,把豆籽往嘴里塞。我也学着他们,一边搞蚕豆,一边剥皮,往嘴里塞些豆籽。收工的时候,我搞下两袋。肚子也胀鼓了。两袋子蚕豆约五六十斤,我当然是扛不动的,幸好妈妈来地里探视我,于是一人一袋扛回到队里的仓库门前。队长王伯龙过秤,会计卯哥记帐。两袋子合起来六十三斤。王伯龙笑道:“彭姐,苟苟不错,超额完成任务。”接着王伯龙称了十二斤豆角给我家。我背着分得的豆角儿和妈 妈回家。我发现妈妈精神了好多。脸相上没有了那阴凄凄的味儿。疲惫的身心得到一些恢复。妈妈说道:“我们剥豆角煮着吃!”我说道:“我在田里剥着吃饱了,肚肚发胀呢!”妈妈问道:“没人看见,干部不说?”我说道:“所有人都在剥着吃!”妈妈会意的笑了笑。晚上睡觉,妈妈硬要我和她一头睡,我知道她深爱着我。我说道:“我想休学几月,在家陪陪你,免得你寂寞弧单。”妈妈说道:“好是好,可是要耽误学习的!”我说道:“横直还有两个月就要放暑假了,我把书拿回家来自学,不懂的去学校问老师,凭我的学习能力不一 定会拉下。”妈妈说道:“张股长帮忙买的细米籽还有二十来斤,这个月的 返销粮票估摸也会发下来,你爸走了,也减轻了一些负担。眼下队里会分些豆角儿接茬,大麦小麦也快成熟。上半年的吃口不会有多大的事儿,你还是安心到学校读书吧!一个人在家也挺自在的!”我说道:“不哩,我在家帮你一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队里有些轻活我给你顶工!”妈妈默然。虽是夜晚,我知道他留着眼泪。是激动高兴的泪水。
第二天我到学校找班主任诉说了我家的实际情况,班主任领我到学校教务处办了休学半期的手续。县委工作队又回来了。是组织领导搞夏收和中晚稻插秧的。领队的张股长,他们一行住在大队的小学。小学是雷八家小学下伸点。二个班,四十来个学生,三个老师。学校有多余的房子,两张一乔留守大队,其它工作队员一队一人。二张一乔来队之后,第一时间就到我家看望。还带来了只凭计划才能买得到的食品。如白糖、面条等。临回大队时,张股长对妈妈说:“彭妈,我有一事相商,不知你 同意与否?”妈问道:“有什么事,说来听听?”张股长 说道:“你老伴离世,苟苟还小,这年景家中困难也是不少的。我们粮食局要招一名通讯员,你家苟苟我看很适合,如果你同意,我跟局里汇报。如果成了,可转户口,每月也有十几元的工资,日后发展前途很大……,你看如何?”妈妈听后,思虑半天,动情的说道:“张股长,我先感谢你对我家的关心,不过苟苟只才十二岁,我舍不他离开我,现在虽然休学在家陪伴着我,到了下季,我还要他复学读书的……”张股长见妈妈舍不得我离开她,也就作罢,告辞。走时,赠送了两瓶腌制咸菜。当天晚上,队长王伯龙上门跟妈妈说,队里分来一住队工作人员 ,我家侧屋有空房,原先也住过工作队,这次依然安排在我家。来住我家的工作队员是个后 生子。姓梁,别人戏称他小狼。看上去顶多二十岁。个儿高挑,五官端正,白净脸庞,容貌俊美,略欠强壮的体态,显得挺拔潇洒。小梁的到来,使我家增添了不少活气。他住下后,我的第一印象是活泼开朗,妈妈也喜欢他。当晚,妈妈就跟他玩笑。妈妈嘻笑道:“我家有个小苟苟,又来了一个‘小狼’,‘小狼’不会欺侮小狗吧?”小梁一听,咯咯笑道:“狼和狗是同宗同族一家人嘞!”我和妈妈开心的大笑。闲谈中,我们知道小梁是天门城关镇人,家庭条件较好,父母都是工商业部门的领导,十五岁初中毕业考上湖北粮校。(中专毕业)毕业后分配在粮食局统计办公室搞统计。这下好了,小梁是正规的中专毕业生,这一回我恰好休学在家,今后在自学中自然要找他指点一二。
在观桥水库工地的人全撤回来了,村里又热闹起来。全村的人投入到夏收之中……
六一年的夏粮基本全面丰收。粮食问题缓解了许多。劳动期间,根据上级的《暂行规定》,一个男性硬劳动力每天定量要达到一斤半米。女性强劳动力要达到一斤三两米。十岁以上,老弱病残要保一斤米。十岁以下的孩子略降。粮食的丰收,口粮的增加,抚慰着人们的心灵。马马虎虎的终于可以吃口饱饭了。群众的生产积极性高涨起来。在 一次中晚稻安苗的动员会上,工作队员小梁康概激昂的讲道:“今年的中晚稻安苗要坚定的实行‘密植’,要坚定打破旧的传统观念。这所以要实行‘密植’,就是要充分利用土地,达到增产之目的!”如此云云。小梁的普通话说得不太标准。似乎有些北山的毛驴学南山的马叫,南腔北调。与会之人听得直皱眉眼,浑身起鸡皮疙瘩,极不自在。村里有个叫王伯昆的,是队长王伯龙的堂哥,当着队里的保管员。是村里种田的“老作架”(内行),听着不耐烦,低声嘟哝道:“你这么会说,搞得我看看!”不料此话被小梁听着,噎得他差点闭气,好一会大声斥道:“要不要搞么,不搞行不行?”最后一句:“我只会说,不会搞!”全场哄堂大笑。
会议结束之后,队委会留下来讨论。最后 决定中稻实行合理密植,晚稻全面密植。其中道理是中稻分蘖强盛,晚稻分蘖弱一些。可惜的是由于安苗后久旱少雨。中稻基本绝收……。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妈妈催着我复学。由于我自学努力,又有小梁的指点,拿回来的期末、期中试卷,自做下来,虽不尽人意,但都是六十分以上,过了及格关。回校后班主任同意我升入初中二年级。学校有了新的变化,原来转到学校的商品粮户口回到生产队。据学校领导解释,原中学生把粮油户口转到学校,是粮食紧缺时党和政府的关怀,保证学生在严重饥饿中不受饿,看起来是这个道理,户口转到生产队后,口粮标准是三十斤,比端口粮还多一斤。复学后原则上是要到学校住宿的。我看到石河街道周边有很多学生搞走读,灵机一动,我跟妈妈说道:“我想吃跑饭搞走读。”妈 妈不很理解,问道:“什么意思,说说看?”我说道:“我的户口转到生产队,不再有二十九斤商品粮,现在队里我的口粮基本保证三十斤,比商品粮还多一斤。我跑饭走读,早出晚归,中午带饭或者其它,一月可节约七元钱的生活费,就是这样。”妈妈说道:“石家河离我们家有七八里路,每天来往,你受得了?”我说道:“八里的路程,一个小时不到,我都十几岁了,还怕走路。”妈妈迟疑半天,说道:“你既然不怕受累,有这个决心,就依你的了。”自此,吃跑饭上中学。
六一年,夏粮全面丰收。我和妈妈每月分得毛麦五十斤,蚕豆十来斤,也分些救济粮票。麦粮和蚕豆解饥解饿。时间一久,极不适应。肚子发胀拉浠,肠胃易发病变。妈妈风雨几十年,经得多,头脑也灵活,自有过日子的招数。她想,有了这些杂粮,饿不死,会致病。队里分发的粮票可以买细米籽。弄个百十来斤的细米籽参和着吃,岂不是……。
小梁在侧屋中办公室写材料。我放学回家借着方桌上的灯光写作业。妈妈走过来对我说道:“我到南巷找张股长有点事,一会就回来。”小梁停笔问道:“你找张股长有何事?”妈妈想叫张股长写条儿要细米籽的不说了一遍。小梁笑道:“找他不如找我。”妈妈笑道:“你可以跟我搞到细米籽?”小梁 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是粮食局统计办公室的统计员,下面各公社的粮管员哪个不认得我,他们敢不买我的帐?”妈妈大喜,立马说道:“小狼,这事就托靠你了。:小梁说道:“你买多少斤细米籽?”妈妈说道:“一票买五斤的,三十斤票。”小梁摇头道:“一票三斤的,半头米,一斤七分钱。”妈妈说道:“细米籽一斤票可多买二斤,一斤便宜二分钱哩!”小梁说道:“三斤的比五斤的好得多,吃起来口味都不同。现在粮食问题缓解了一些。我们城关镇的上居民都不买细米籽了,只有糖厂,饲料厂才买哩!”妈妈说道:“我们农村不比城镇,我们农村虽然种粮食,好粮食都卖给了国家。现在只不过是这麦粮吃不习惯,坏肚子。买些细米籽参合着吃。”在小梁的劝解下,妈妈决定买二十斤票的细米籽,一百斤,买十斤票的大半头米,三十斤,共计一百三十斤。七元一角钱。小梁当即写了个条儿,签上名字,还盖上了个红章。我和妈妈喜不胜收,决定星期日到坟禁粮店购回。临后,妈妈高兴的说道:“等后我给你两烧鸡蛋糆夜宵。”小梁和我相视而笑。
六一年虽然是干旱年景,从整体看,粮食问题基本得到缓解。但从五九年——六一年以来,粮食奇缺造成的饥饿,老百姓吓怕了,心里总是不踏实。生怕又来一个五九、六零。为了稳定民心,政府出台了新的政策。新的政策就是给农户“借田”和“自留地”。“借田”就是有限制的把集体的土地借给农户自种,收获的粮食归自己,一年为限。“自留地”就是把小数量的田地给农户不受约束的自由耕种。我的家没有能力使牛下地耕种,未申请借田。只要了五分地的自留地。按规定只能有三分田,因为不“借田”,妈妈要求,群众讨论,队委批准,多分了两分田。分得的五分“自留地”是北上堰泸口跟前的,是我家带田入社的老田,田面不足,只有四分多些。这五分田只能种水稻。一季早稻,一季晚稻,五分田当一亩种。我家没有能力使牛下田耕种。妈妈求爹拜奶与别人换工,五分田的耕牛劳作两小时。妈妈给人还工就是一天,吃亏的是妈妈自己。五分田,两季稻谷,产量合起来就是 六七百斤。加上队里分的口粮够吃,过了“粮食关”。六四年初中三年级,学校规定不准跑饭走读。因为要备考高中,时间要抓紧,夜自习增加了一课时,说这是必须的。学校知道我家的困境,评了我每月三元的助学金,加上熊家大哥每月的五元支助,一共八元钱。资金和吃口都有了保证……。
三年初中学习生活是愉快的。初一里,我是班上少先队中队长兼班长。初二时,我是班里的生活委员兼体育干事。因为我爱打蓝球,球技不错,被学校体育部选为球队长。多次带队出征球赛。与黄潭中学,渔薪中学(初中部),天门城关中学等篮球代表队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同时也取得了一些战果为学校争光不浅。三年期间,学校语文教研组经常组织征文活动,因我喜欢文学,被邀写作投稿。可喜的是每次投稿都有所获。一本书,一只笔作为奖赏。六四年的下学期,在天门全县组织的田径运动会上,我荣获天门县中学生跳高运动亚军。以一米四三的个子跳出了一米四七的成绩,奖乒乓球拍一副。 一本书,一只笔,一副乒乓球拍,在商店可以买到,看起来不起眼。可书本上球拍上的“奖”字千金难买。它时荣誉,“奖”字里包含着个人的价值。
在中学里,最使我难忘的是复学之后的一篇日记,给本来喧哗的校园如碧波荡漾的波动中增添了一朵小小的浪花。我写的日记是我爸爸去世之后,妈妈要我上学,我却要在家中陪伴她的一段深情记事。我以崔人泪下的言情述说了妈妈对我的关爱以及我要发誓读书,出人头地,改变人生,让妈妈过上好日子……有一次,我睡午觉偷看日记,不巧被值日的蒋方奇老师发现,没收拿走。蒋老师,校团委副书记兼少先队辅导员。中等个头,微黒透红的国字脸,睫毛乌黑的眼睛流露出严厉挑剔的目光,让人生畏。第二天早操之后,蒋老师找我谈话,拿出我的日记本,指着一篇题为“知心话”的日记,亲和的说道:“王同学,这篇日记是你写的?”我说道:“是的”。蒋老师说道:“你谈谈你当时写这篇日记的思想动态看看。”我不理解蒋老师的用意何在,怯生不安的如此这般说了些。“你的日记‘知心话’写得好啊”!蒋老师拍拍我的脑瓜,活颤悦色把日记本还给了我,我落荒而逃。本期星期三课外活动时间,是少先队活动时间,全校少先队员在校礼堂聚集,蒋老师找我谈话,要我把“知心话”这篇日记在会上朗读一遍。我茫然怯生。蒋老师笑脸鼓励。我忐忑不安走上讲台,拿出日记本,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读着“知心话”这篇日记,读到伤心之处我声泪俱下,迎来了一片热烈掌声。事情还没有完。蒋老师叫人把我写的“知心话”白纸黑墨抄录下来,贴在一块本板上。安放在师生来往的走道旁边。“知心话”三个字放大是用红墨水写的,格外养眼醒目。这样一搞不时引起同学们的围观。他们拥挤在一起,相互传递着神密的耳语。有不认识我的同学互相打听询问,指指点点……。如此境况,不说是胆怯不安,至少是使我发窘害羞。学校当时正是发起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高潮。少先队大队部发出号照,学习需要结合实际,蒋老师抓了我这个典型。初中毕业前夕,在蒋师的关心下,我填了入团志愿书,我的班主任朱鸿高老师(中共党员),亲自当了我入团介绍人。
走出石河中学校门时,我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自此,我的童年生活结束。
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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