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决定去看月亮。
我带上月饼、橘子、果冻,父亲则带上一台看得并不那么远的望远镜。望远镜是我早些年送给他的。那几年,父亲闲来无事,常将它挂在脖子上,到山中去寻找岩壁上的草药。
有了望远镜,很多高处的新奇的植物就长到眼皮子底下来。不像月亮,永远都离我们那么那么远。
我们当然很少用它来看月亮,月亮常在,不是什么新事物嘛。起先,我们还用它来看看鸟,再后来,望远镜就被遗落在我们家一个柜子的角落里了。直到今夜,我们想起来了——通过望远镜,一定可以见到更大更亮的月亮。
我们原本就是去寻找更大的月亮。这样说,好像月亮有很多个似的。像发光发亮的玉球一样,散落在天地间。大大小小,胖胖瘦瘦,高高低低。如果月亮有那么多的话,夜晚就显得不那么寂寞了。但是,像这样中秋的圆月,如果漫天都是,倒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吧。
那枚更大的月亮,在一座高山的山顶。
姐姐春香在一个夜中见过。她张开双手,用手臂向两边画了一个大圈,说:“有那么大!”
我们半信半疑,怀疑她在做梦,梦中把月亮抱在了怀里。这是一个令人艳羡的梦。
“从脚下的山坳一直升到眼前来,手好像可以触摸到一样。”春香接着说。
我想象着,月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的脸庞一定是疲惫而温柔的。在这样悄寂的深夜,谁会像她一样夜行在荒无人迹的山岗上呢。春香是去卖茶的。茶要卖到松阳茶市去,茶市开得早,春香通常赶四个小时的夜路。
我们想要看的这枚月亮,在这条夜路的最高处。
父亲说,该出发了。在晚七时左右。
天色暗沉。不要急,月亮还没升起来。等到八时左右,月亮明晃晃的头顶,会从屋后高高的山巅上探出来——月会再一次用它的光来照亮世界。
这是昨夜我们为寻找大的圆月所做的准备。昨夜,我们坐在院落的桂花树和柚子树之间,一直对着那漆黑的天苦等。直到有什么渐渐照亮了那座山峰上的天,我们见到了好多云,像鱼鳞一样的云。然后,以山峰为圆心的那片天空,越来越亮。一小片一小片的云,漂浮在夜的上空,看起来那么柔软可口。
我掐着秒表,看探出头来的月快速上升,整个月亮被那些云片簇拥着升上来,不过两分钟。简直像飘上来的气球一般轻盈。父亲说,当然爬得快,不然它早晨怎么来得及落下去呢?月亮来到这世上,竟是为了赶时间吗?
虽然我们拥有同一轮月亮,但我们能看到月升的时间却不同。
在山中,山梁高低有落差,月升起的时候,住在山高一些的另一侧的人,便要晚些才能看到月亮。父亲掐着手指算,数着挡住我们的有哪几条高高的山梁,他说,有三条,一条叫雷头尖,一条叫风洞源,还有一条,叫大头源。真是奇怪的地名。
二 我们决定去那个叫作风洞源的地方。
我们在乌黑的夜中出发了。从门口这条路驱车大概五分钟,就进入了丽水遂昌地界。贴着一个叫作举淤口的村庄,我们的车呼啸着从它的人群中穿过。村庄亮着五彩斑斓的灯,村人如织,一反往常山中的悄寂,锣鼓唢呐胡琴声喧天。今晚这里开社戏。
夜的风,从窗口灌进来。车灯照着前方不远的一小截路,像一个光圈。我们被包围在光圈里,投进夜中,快乐地向前漂浮。灯照着路两边乌桕的枝叶随风翻滚,晚风清凉。从天窗上望出去,世界倒过来了,星星点点,缀在我们的额头上,山崖上的植被铺开,夜空变成一汪湖,高山的植被变成水草,我们呢,成为夜里的鱼。
鱼在水中是这样被笼罩的吧,如水一样的夜色。你说什么好呢?你说什么,都好似被夜吞没了。但夜并不可怕,夜只是在那里,你走进去就好。或者,你只需要站在那里,任由黑色的夜穿透你,将你变得柔软而迷蒙。
但是,在这样的夜中,我们会遇见什么呢?
我们遇见一只松鼠,它沿着路边的树杆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们遇见一条蛇,它在明亮的车灯中梗住脖子,一动也不动。那是一条布满褐色环形的大拇指般粗的蛇。我们遇见它的时候,它正试图沿着路基里侧的石壁爬进茂密的丛林。它似乎受到了惊吓——今夜,它大约也没有想到会有人类出现在此地吧。也许是我们闯入了别人,噢不,是别的生命的领地。
我们还遇见一只黄鼠狼,它直直站在路中间。它的双手似乎抱住什么?我们担心不小心压到了它,一车人急匆匆打开车门,看见它“咻”地一下,逃窜进一片黑暗。真是敏捷的生灵啊。
相比之下,一群在夜里寻找月亮的人类显得愚蠢极了,人类需要光明、需要灯,还需要车,不然在这样的夜里,哪里也去不了。人类幸好还有点浪漫。
我问春香:“除了大月亮,你在这条路上遇见过什么?”
她说,一个快天亮的早晨,她和司机正驾着载满茶叶的小货的在爬坡,晨光熹微,突然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踩着滑板,从路的高处直直向着他们的车头冲过来。幸好没事。
是个外国人,真奇怪,他也是来看月亮的吗?这样早,他一定是住在山上的吧。他踩着滑板夜走了那么长的路。上坡时,他一定是靠双脚走路,下坡时,他才用上滑板。这不失为一种在山路上行走的好方法。
春香还见过山茶,一种玫红色的雅致的高山单瓣山茶,长在最高的山崖上,仿佛吸收着无尽的月光与雨露。
偶尔,我们会在山坳处突然遇见一个村庄。才七点多,村庄却都静悄悄的,只有路灯亮着,路灯下,一个身影也没有。山啊夜啊,原本都属于它们本身,我们只是寄居其中。
三 夜的山路是一直往上升的。
山路是这样的,弯来弯去,不是弯着上升,就是弯着下降。要是白日,在这样的山路上坐着车,一定绕得晕乎乎的。到了夜晚,只感觉到身体在夜的黑中上上下下飘荡,软绵绵的,轻飘飘的。
我们开始说着没重点的话。
哥哥问父亲:你曾经修过这条路吗?
我问姐姐:家门口的那座桥多少岁?
我想起一位消失好久的邻居,据说他在海上打鱼。上个月,全村人都在帮忙找寻他的下落。他的母亲在县城医院住了大半年,靠输氧度日,久病不愈,医生劝慰,算了吧。他的兄弟在下了决定前试图将他找回山中来,见母亲最后一面。
我问父亲:他最终找着了吗?
听说谁也不知道。那位老人已故去个把月了。现在,正宁静地睡在熟悉的一生的夜中,即使他没有回来,她应该也不会怪罪这远方的游子吧。
我们似乎快爬到了山顶。路基渐渐平了。一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我们判断不好是否已到最高点,只能一会儿往前开,一会儿往后退,一会儿看见视野开阔的地方,又试图停下来。这样子,我们倒和那些动物一样自由。
我总是随时想停下来,父亲阻止:“不行,月亮在你背面呢!”
我连月亮从哪个方向升起来也分不清楚。父亲说,月心随着日心,它们会在同样的位置升起来。我稀里糊涂,只能把这句话当作诗一样背下来。
一点光亮从一片山崖的顶部慢慢染出,月光在拉开它的序幕。今晚的月亮不是亮白的,而是淡红色的。我们急匆匆,担心错过,终于在两株高高的青松之间停了下来。但是,当我们站定才发现,月亮离我们好远好远啊。比家中院落离山巅的月亮还远。
果然,几分钟后,一轮昏黄的圆月升起来了。那么小!比昨夜院落中看得还小!我们离得实在太远了,也许时间也不对?但今夜的月不太一样,它恰好落在远山的一个山坳中,昏黄的色彩,倒显得温柔极了。
我们有些手足无措,大约是所有人都没预料到那么小,所有人不想扫兴,都不禁感叹起来:“这样的月亮,味道倒是不一样的。”“其实月亮是这样,你走近了以为近,它又变远了……这破玩意儿。”
父亲一派冷静,他拿出了那副望远镜,一边看一边嘟囔:“怎么没人在上头砍树?”
不知道月亮会不会听见我们说的话,这距离我们三十八万公里的虚空之中的发着光的球体,牵动着这特别的夜中许多人的思念与情绪。但是,当我向上伸出手,却又明白尘世间物种的生死对它毫无影响——而我也触不到它。想一想,只有十几个人到达过月球。那四十亿年前大撞击形成的一个球体,布满了陨石坑伤痕的美丽的事物,如今照耀着我头顶的两株青松,也照耀着青松下的我们。
山上极静,山坳处有星星点点,是烟火人家。背后,群山变成一团团不容置疑的坚硬的黑,比漆黑的夜更黑。只有月是柔软的、明亮的,它还挂在那里,显得那样静穆,丝毫不理会我们的不满。
我们拿出了月饼、果冻、橘子,在月光下吃起来。
“一生中你到底会看到几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这些看似都无穷无尽。”
我们相约,下一年,将继续去往更高的地方,寻找那枚硕大的、传说一样的月。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图虫 图片编辑:苏唯
来源:作者: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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